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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月亮

  天下再比妹妹煩一點的人,是沒有的了。

  搬到倫敦四個星期,先住了三天酒店,再住宿舍,再去租了一間房間住,末了與房東老太婆吵架,又要嚷搬家。我真頭痛,不讓她搬,准煩死我,耳根不得清靜,況且那個房東也過份了一點,欺侮她,妹妹,誰敢碰她一根汗毛?難怪她直跳腳。

  聽她形容那房東,也是一絕,「媽的,那老太婆!神經不正常!專欺侮外國人,隔壁房間的女孩子又髒又臭,她什麼都不敢理──大家英國人!我呢?嫌這嫌那,我叫學校老師去警告她,她半夜來踢我兩次房門!神經病,在那裡住久了,她會謀殺我!」

  我只有一個妹妹,也只有一個答案:搬家。

  我到處找房子,終於找到了一層小小的屋子,在樓下,沒有暖氣,沒有家具,但相當靜,也比較近妹妹的學校,有兩間房間,我與她一個人一間,她總算高興了。

  但是佈置那間屋子需要一筆錢,妹妹帶了錢來,她不在乎,我倒有點慚愧,用她的錢。

  但是她要搬家,只好讓她搬,總不能叫她給外國人欺侮,花點錢,求個安寧,讓她好好念書,我是贊成的。

  她一向嬌生慣養,來了外國已經人生地不熟,夠苦了。

  再加上功課重壓,如果再不讓她住得舒服一點,恐怕精神負坦會很重。

  我問她:「你上學放學怎麼辦?」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擠巴土,你有空來接我。」

  這也是辦法,一個人,離開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鏢妹妹這樣。我答應了她,於是我們花了三天,把東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學宿舍,與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齊,上學放學不遲到!功課也趕上了一大半,我對她很滿意。謝謝天,一切總算安定下來了。

  然而她花了近兩百鎊,兩百鎊,當我在香港的時候,兩百鎊算什麼呢?妹妹有一隻手錶,不連稅就四百鎊。但人在外頭,錢不能不小心一點。

  有時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來時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儘量不要讓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沒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說:「哥,你知道什麼?這園子有一個缺點!」

  我瞪著她:「什麼缺點?」我說:「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說:「哥!有一個墳場在花園鄰近,你沒有看見嗎?一個墳場,」

  「墳場不是一個個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當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說:「別去理它,晚上早點回來睡覺,別去什麼勞雜子的舞會了,知道嗎?」

  但是妹妹還是很緊張:「老天,怎麼看房子的時候就沒發覺?可能與公園貼得緊,都是綠色的草,綠色的樹,竟沒看見,昨天忽然發現了,真嚇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著你,怕什麼呢?」

  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過她使我知道,咱們的小房子旁邊,有一所墳場。

  我並不討厭墳場,墓裡躺的不過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沒什麼值得驚駭的。

  星期二我有空,開車送妹妹去上學,她的學校開始得早,八點半出發,九點鐘打第一次鈴,我的車回轉來的時候,才八點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墳場。

  天氣極冷。

  一層霧附在地下兩三尺處,緊貼著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種草霧裡,看不到腳。很有點鬼裡鬼氣,這點我承認。

  大清晨,沒太陽,天陰,這種霧,墳場,怪不得妹妹害怕,但這是白天呢,恐怕外國鬼與中國完一樣吧?白天是不出現的。

  我極好奇。

  我推開了車門,車內的暖氣馬上逃出去,冷氣襲上來,我打了一個顫,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車子。

  我輕輕的推開了墳場的大鐵門──油漆剝落了,而且很重,裡面沒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幾張木的長板凳,幹嗎呢?給我這種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來。

  真冷,這幾天,恐怕該下雪了。天氣真壞。

  這並不是一個豪華的墳場,英國人窮也真窮,墳碑只是一塊粗石,照說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則就風光一點,這樣算什麼呢?

  我在胡思亂想。

  早晨已經過了,霧漸漸散去,我抬頭,忽然看到對面長橋上坐著一個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鷥,幾乎跳了起來!

  她是幾時來的:

  怎麼我沒見到她?

  然後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對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為霧,看不清楚。

  我打量著她。

  她是中國人。我有一點喜悅,中國人。

  穿著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過在這個年頭,誰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樣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單薄,她也很瘦削,她低著頭,半邊臉在未落盡的黃葉後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緊緊握著,放在膝蓋上!不出聲。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樣坐著,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點但心。她一定會看涼。

  我提高了聲音,先用國語,「你好?」我問。

  她沒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該聽到我的聲音。

  我再問:「你好?」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張白玉似的臉,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別黑特別大,她是一個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撥開樹椏子,站了起來。

  我發覺她赤著腳,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汙裡,只是一件單衫。我吃驚了,這麼冷的天氣,她怎麼吃得消呢?沒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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