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
§貨腰女 姐姐貨腰為生。 「貨腰」就是說,將腰肢租出來,換錢。 一個女人把腰身當貨色,請問她做的是什麼生意? 可想而知。 開頭的時候,我與兩個弟弟只有十多歲,她剛剛中學畢業。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親好賭,等到債主上門時,什麼都崩潰,誰都不能力挽狂瀾。 住的公寓未來是自己的,現在已經押給銀行一個月,萬多元利息,廠房經已轉讓,所有現款珠寶都不剩。本來要上大學的姐姐驚呆了。 母親接著進了醫院,父親一走了之,索性失蹤,一切情節都像一出苦情戲。 十六歲的我與十八歲的姐姐急求辦法。 廠長張伯伯與我們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議幾個辦法,我與姐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們哪裡懂得那麼多。 問母親,她在病榻上說,「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頭的事,我怎麼會曉得?」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與姐姐都沒有哭。 張伯伯間,「一個月開銷要多少?」我們算了一算,「萬把塊。」張伯歎口氣,「要省一點。」 「最省了,」我攤開來,「兩個弟弟與我的學費車費、母親的醫藥費,家中開門七件事,算在一起,實在沒有浪費。」張伯沉吟,「把房子賣掉吧!」我與姐姐點點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賣了五十萬,還清銀行與債主之後,剩下十多萬。 開頭還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親的病轉劇,我們登報找父親回來,得不到消息,母親在年底病歿,至去世那日,她始終重複著:「男人的事,女人在家裡,哪裡知道得那麼多?」替母親辦完身後事,我們名下就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姐姐淡淡的說,「不要緊,我找到了工作。」我與弟弟都低下頭。 十多歲的孩子,也不那麼單純了,樣樣都要開銷,房子又是租來的……姐姐要什麼樣的收入,才能維持我們生活? 她個中學畢業生,又能怎麼樣? 我囁囁的說:「姐姐……不如由我輟學,幫著——」她打斷我,「不必,你們給我好好的念書,我要你們給我念到大學畢業。」 「姐姐——」我張大了嘴。 「你輟學找工做,能賺多少?一千?兩千?被人呼來喝去,浪費青春,這種腦筋轉來無用。」 「可是你……」 「我?」她狂笑數聲,「我有我的辦法。」兩個弟弟響都不敢響。 從那日開始,一切擔子,都由姐姐承擔下來。 她也不瞞我們,說是在一家日式夜總會做女侍應。 她不但長得漂亮,人也聰明,英語說得好,在短短半年間,又學會普通應用的日語,一個月竟可以賺到一兩萬。 姐姐縱容我們,要什麼給什麼,儼然小母親的樣子,但對我們的功課卻管得很嚴,成績略差,便給臉色看,罵、喝醉酒,嚇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狀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麼?你們給我好好的讀書!」她越來越被「念大學」而佔據心思,仿佛只要我們大學畢業,她的一切犧牲便可得到補償,真可怕。 有時心情好,她對我說真心話。 「一半也為自己啦,」她噴煙,「中學生風吹雨打跑去寫字樓坐著,對牢一架打字機,有啥出息?做死沒出頭。現在我的收入好過總經理,行行出狀元,看自己的手段罷了。」她竟變成這樣。 對自己,她也不吝嗇,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懷疑她還有額外收入,不過不敢問。 不負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興得擁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對鑽石耳環,當夜我們出去舉家慶祝。 弟弟們也很高興。 我同姐姐說,「這裡吃西餐很貴,可以省就省一點。」 「省什麼?」姐不經意,「管它呢!」姐濃妝的臉美得象只洋娃娃,但風塵味已經很露。 我們吃看燒牛肉的時候,有一個中年男人過來與她打招呼。 「露霹,」他說,「我已經替你付過賬了。」姐姐很高興的說,「今天我賀妹妹考上港大。」 「恭喜、恭喜。」那中年人很溫文。「我先走一步。我們再聯絡。」姐姐向他點點頭。 「他是誰?」我問。 「一個客人。」 「他是不是好人?」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歡場出入?」我不敢再說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來比哭還難聽。 考入大學,我臉上也不見歡容,姐姐一天在夜總會做,我一天不會開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來是同級男生周啟國的父親。 這種事是遲早要發生的,我終於在最難想像的場合內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我面孔呆木一點表情都沒有。心中卻象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來。 周先生向我點頭,我也只好向他頜首。 他藉故與我說話,我索性把他當作熟朋友,逃避現實也不管用。 他說,「開頭露露說她要供養弟妹,我還不信。」我淡淡的說,「不相信也是應該的,在這個自由民主社會,總有辦法活下去,沒有餓死的人,問題是你對生活的要求如何,我們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當工廠工人,可是我們貪慕虛榮。」周先生詞窮,尷尬的看著我。 「誰說念大學不是虛榮呢?最沒有實際用途的東西。說是說可以增長一個人的氣質——你相信嗎?」我笑。 他不出聲。 我問,「周先生與我姐姐很熟?」 「我很喜歡她。」我點點頭,「周先生有太太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