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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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住,什麼也沒做。」她伸個懶腰,整個人像一隻貓,「我覺得每個人都應在巴黎住一陣子。」那種純小布爾喬亞的姿態,自有其矜貴驕縱之處。 她又把話題兜回來,「我喜歡你的小說,每次都捨不得看,先擺一兩日,因看完就沒有了。」我默然。 「人物很通靈,我最怕小說中男女主角一見面就撲上去癡戀,欲仙欲死,」她抿住嘴笑:「哪有這種事?早三五十年或許,但現在的社會是條件世界,還是你寫得有時代氣息,合情合理。」 「謝謝。」我不是不尷尬的。 「從什麼地方找題材?」她問。 「太可怕了,」我坦白,「我們別說這個好不好?換個題材,不然吃不下飯。」她笑不可抑。 她長得相當漂亮,笑起來尤其色如春曉。 我靜下心來想了一想,卻又沒有印象,但現今很少有無名的美女,她也許是有來頭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麼地方?」我問。 「福克大道。」我肅然起敬。 「你呢?」 「亞歷山大酒店。」 「也不賴呀!」她微微頜首。 「我下了決心要縱壞自己。」 「為什麼?」她略為訝異。 「因為女友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這麼計較的人。」 「自尊心受創傷,面子上擱不下來!」我無奈的說,「倒不全為感情。」 「感情?」她嘲弄的說,「你倒說說看,世上有沒有愛情?」我詫異說,「你如果是我的讀者,就當知道自一九七三年來,我的作品根本不算愛情小說。人的感情建築在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上,什麼叫愛情?」她點點頭,「這就是了。」 「現代人多麼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稱得不到的欲望為『失戀』——少開玩笑了,哪有那麼多情種?」因不熟的緣故,我不好意思說:男女之間上床玩,一方膩了,摔掉另一方,又說是失戀,別糟蹋這個'戀'字好不好。一于粗糙的人,連吃飯工作這種大前提還沒做好,就巴巴的學談戀愛,作出副柔腸千結的樣子,明明是小電影版本,號稱盪氣迴腸文藝製作,真噁心。 「感情是有的。」她說。 「有,絕對有。我連對一張老沙發都有感情。」 「那還不足夠?」 「夠了。」我說,「咱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中。」付鈔票的時候,她要請我,搶過了賬單。 我嚴肅的說,「我是一個老式的男人,不允許女人請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賬仍是男人的事。」她一鬆手,賬單到我手中。 她很感動的說,「如今這裡的男人,實在不多了。」我點點頭,「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評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對牢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發揮女人味?」 「說到我心坎裡去了。」 「沒有安全感,怎麼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務,還得十月懷胎……那還象人嗎?」我嘆息一聲,「男人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沒有妻子。」 「女朋友?」我笑笑,不願意回答。她簡直像是在採訪我哩。 飯後她邀請我,「許先生到捨下去坐坐如何?」老實說,我有一個寫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見見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們坐她的車子前去。 她的駕駛技術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傭從香港帶來,漿得筆挺的白衣黑褲,與素色的家具襯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處看車如流水馬如龍。 這是個神秘的女人。 沒有一個能幹的男人,一個女人永遠不會達到這個地步。 她可能會成為年薪三十萬的高級職員,可能會生活得非常舒適,但她不可能成為福克大道的住客。 這個能幹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親、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該丕該開口問呢? 也許應該等她先開口。 我在精緻的客廳飲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盞小小的古式水晶燈,琉璃墜上有些灰塵,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瓔珞。 「你來巴黎是遊玩?」她又問。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我惆悵的說,「總要回去的。」 「留下來住久了,也不過如此。」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資格這麼說吧!」我很禮貌。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這裡。」我微微揚高一條眉,那麼年輕就已經做了寡婦,幾歲結的婚?對象是否一個老頭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笑。 好一個傳奇人物。 「想什麼?」我反問。 「我把答案給你吧。廿一歲結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她感喟的說,「悲傷已經過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樓空,一切都與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體一向不好?」 「好得很,他並不是老頭子,只比我大六歲。腹中生了惡性腫瘤,不治,逝世。」我默然。我估計錯誤。 「現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華麗而寂寞。」我說,「香港比較熱鬧,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較豐富。」 「豐富?身邊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豐富?」她嘲弄說,「我領教過。一個人最終要面對的,不過是他自己。在那種鬧哄哄的地方混,心靈更加空虛。」 「在巴黎,你有沒有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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