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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花都故事

  隨著天氣暑熱,一枝筆便如千斤重,提不起來,不想爬格子。

  已經在巴黎住了一個月,足夠豪華。儘管寫稿的人那麼多,中文書報雜誌堆了一天一地,寫作人普遍的收入並不好,那些中學出來的女孩子這裡訪問一下明星,那裡主持一個專欄,賺個三五七千塊,工作時間自由,又能跟進跟出,揩些油在所謂上流場合見識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寫字樓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樣。

  小女孩可以當娛記,接著看試片,與明星打交道,跟著去喝杯茶,輕輕鬆松過一天。男人也這麼樣,算什麼?

  寫作對男人來說,是一門自在的行業。

  弄得不好,便成為百無一用的壞鬼書生。

  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不爭氣的,卅一個月內出版廿一本書,平均下來幾乎個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銷路也還過得去,收入也足夠我跑來歐洲休息,算起來,真是本行內頭三名的天之驕子。

  但是儀寶還是離開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盤多麼精刮。

  她同我說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確好,但長久計又有什麼安全感?總有一日江郎才盡。」她去嫁了個工程師。

  做創作就是這一點悲哀。

  連我自己也不能保證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讀者的心。

  況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費,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麼收入都沒有,什麼叫福利?什麼叫雙薪?聽也沒聽說過。

  老實說,比干戲行更無保障。

  當初是為了一股熱情,也有虛榮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頭,要轉行已經來不及。

  我決定搞出版,看看有沒有轉機。

  儀寶結婚那日,我離開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個月。

  說起來怪罪過的,什麼也沒做過,就在街上閒蕩,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這種地方.很容易為戀愛而戀愛。

  天氣熱了,我愛在室內吃午餐,選那種有玻璃天幕的小館子,陽光透進來,照在我疲倦的面孔上,眯看雙眼吃煙三文魚與白酒。我何德何能,竟會得到這種享受,即使失戀也不那麼在乎。

  我到處逛得累了,盤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舊地重遊。

  就在一個星期日,當我去買皮箱的時候,在路易維當的鋪子裡看見一個美麗的華籍少婦。

  一看就知道不是遊客。

  廿七八年紀(過了卅就不是少婦了,除非你願意叫她們為中年少婦),穿得很隨和,平跟鞋,梳馬尾巴,沒有化妝,面孔不是很美,但卻十分有氣質。

  尤其是一口法文,輕輕說來,發音無瑕可擊。

  我一向覺得法文是安琪兒所說的語言,自己斷斷續續學了幾年,毫無成績,如今見人說得不費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幾眼。

  她一時並沒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褲子與上衣,襯著白皙的皮膚,看上去神采飛揚。

  這時巴黎的華僑已經很多,貿貿然與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們是同胞」這一招,就不大新鮮。

  我猶豫一下,沒有什麼舉動。

  是她先與我攀談的。

  她說,「這一隻尺寸不好,不夠大,那邊那只起碼可以多放兩枝酒一條煙。」我很喜悅,連忙聽從她的意見,雖然我不抽煙,亦不常喝酒,更不想買大箱子。

  「遊客?」她問。

  我點點頭。

  「上海人?」我又點點頭。聰明的女人。

  「我是無錫人,」她說,「然而沒去過無錫。」

  「我亦沒到過上海。」她取出一枝香煙,燃著了深深吸一口,左手無名指上一粒頗大的鑽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著,托子很舊了。咱們這些寫作由人,觀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貨員替我們包好了貨品,忙著去應付一隊操進來的日本客。

  我剛想告別,那位小姐卻問,「喝杯咖啡?」我詫異,打蛇隨棍上?我並不希企在今時今日才嘗到豔遇。

  我說,「啊,當然。什麼地方?在街上喝?」

  「出去再說。」她一笑,「提著這麼多行李像私奔。」我又一怔,說話這麼大膽。

  「我叫許言。」我說。

  我們握了握手。

  這就自我介紹完畢。

  結果因為午餐時間到了,我們共餐。

  她的話不多,我的話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說,「你的名字對我來說似乎很熟悉。」

  「是嗎?」

  「有位小說家也叫許言。」

  「你有看他的作品?」

  「有。你是他嗎?」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麼猜到的?」

  「你氣質不一樣。」

  「真有氣質這回事?」我失笑。

  「有。」她點點頭,「我很迷你的小說呢!」我有點靦腆。

  「不相信?隨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來。」她閑閑的說。

  我更窘了。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看上去似廿餘歲。」

  「有三十二歲了。」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撐著頭,「我收集你的小說,家人買了寄給我。」

  「你在這裡工作?進修?」我急於要改變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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