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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新年快樂

  除夕夜。

  我都不知道怎度過才好。

  一個人躲在家裡,傷懷一段感情,不肯出去。

  自然有好心的朋友打電話來,震天價響,我都不接聽,不外是約我出外跳舞看戲聊天之類。

  我覺得靜靜在家更好。

  傷口遲早要複元,給它時間,它會痊癒。這種創傷無藥可醫,千萬不可麻木地過日子,千萬不可自欺欺人,以為跑到聲色場所,它會消失。

  它只有假以時日才會有機會結疤。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心內隱隱作痛。

  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穩,兩個月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真快,真見功,心情好的時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怎麼樣節食都不管用,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可是等到要瘦的時候,那個可愛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無蹤,叫人好不懷念,原來都是不隨意肌,要來要去,不受一點控制。

  除夕夜我還是傷感了。

  應該是多麼高興的一個夜晚,即使沒有愛人,也應該與一大堆朋友慶祝新的一年來臨。

  新的一年。人生七十古來稀,頂多也不過只有七十個值得慶祝的機會。

  但是今夜是例外。我什麼都提不起勁來,只想躺在安樂椅上喝悶酒,情緒非常低落。

  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開頭的時候充滿驚喜、快感,每次約會,每次見面,都像得到一顆星星般喜悅,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會這樣奇妙,她怎會給我如此大的快樂。

  後來我明白,快樂與痛苦這兩樣情感是相等的。

  後來她拋棄了我,與我攤牌,說看上了別的人,我與子君和顏悅色的分手,她很放心,因我沒有動怒,沒有要脅,沒有說一句半句氣話。

  她不知道,一個人真正心死的時候,便會有這種現象。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梁家康了。

  電話鈴好不容易停下來,我以為我可以獨自醉著渡過除夕,誰知道沒一會兒,大門被敲得震天價響。

  外邊有人叫:「家康,知道你在家!快開門,快開門!」

  「不開門,就報警。」

  我只好去打開門。

  「你們這些人,放過我好不好?」

  門外站著的是小方、小陳、莉莉及尊。

  「出來玩,」他們齊齊唱出來,「梁家康,出來玩。」

  我說:「當你可憐我,放過我好不好?我想早點睡。」

  「不行,至少要出來逛一逛,廿分鐘,半小時都好。」

  他們已經半醉,我實在沒心情,但又是那麼熟的朋友,不得不開門。

  我被他們一把抓了出去。

  「喂喂喂,我既沒有身份證,又沒有錢。」

  他們不理睬我,把我按進一輛小跑車內。

  我連手足都不能動彈,困在車廂裡叫苦。

  他們唱著歌,轉往市區,車子直走之字路,驚險百出。

  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棄的念頭,心裡想,就算車子出事,有四隻快樂鬼陪,倒也好,況且我覺得生活苦澀無味,再下去也沒太多的意義,最好是第二天、永遠不要再起來。

  不用掙扎,不用爭意氣,多麼好。

  想到這裡,心頭反而一陣輕鬆。

  他們把車子在酒吧區胡亂一停,拉我下車,硬是要灌我酒。

  我在家已喝了不少,只覺心頭無限鬱塞,胡亂再灌了兩杯,便有嘔吐感,於是想呼吸新鮮空氣。

  街上人還是很多,都是不願睡覺的寂寞之士,我真想坐在街沿上,待自己清醒。

  我想哭。

  他們說,當你傷心絕望的時候,應當數數你所擁有的。於是我數:我父母健在,我有份好職業,我身體健康,我還年輕……

  但我還是想哭。

  我用手掩住面孔,如果哭得出就好了。

  忽然身邊有人按車號,把我嚇得跳起來。

  我抬起頭,身邊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

  「祖!」一個女孩子坐在車中向我招呼「祖」。

  我看看身後,並沒有其他的人,明明是叫我,但是我並沒有英文名字,我也不叫祖。

  我呆呆的著著她,她是個非常豔麗的女郎,短髮、大眼、腫嘴唇,穿著露肩的閃亮片晚裝,一條貂皮被在肩膀上,她叫我,「祖,上車來。」

  我告訴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有什麼損失呢,飛來豔福,不上車等什麼?

  我蹣跚地上車,路人給我歡呼與掌聲,大家都醉了,酒是天下最好的東西,最好的。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女郎?」

  她笑容可掬,「我就叫女郎。」

  「女郎不算名字。」我抗議。

  「算的,算的,今天是除夕,什麼都算。」她仍然笑,把車子「呼」的一聲開出。

  「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

  「極樂世界。」

  「哪有這樣的地方?」

  「有的。」我說:「有的,在那裡,沒有悲劇,只有歡樂,人們無牽無掛,快樂無比。」

  「祖,你醉了,騙你的,沒有那種地方,我帶你去極樂大廈吧!」

  「你住那裡?」我問。

  「不,祖,你忘了嗎?那裡是安娜的家。」

  安娜?我喃喃的說:「我不認得安娜。」

  「當然你認得她,」女郎笑,「她為你跟第二任丈夫鬧翻,你不肯同她結婚,她才與肯尼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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