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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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戀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過得傷心極了。 心上帶著巴掌大的疤,走到哪裡都沒有人生樂趣,往往在美術館呆坐。 我心愛的是小皇宮美術館,那裡往往展著各家作品,我在長凳上,一坐好幾個鐘頭,不言不語,待創傷恢復。 是的,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傷心地,靜靜的避開,需要多少時間就多少時間,待人變回正常,再著來一次。 我是一個奢侈的人,我有這個錢,我也有這時間,如果有人認為我小題大做,那必定是因為他未曾遭遇戀愛的失敗吧。 不知多少個日子,我坐在夢納的「荷花池」前,外邊秋高氣爽,一地黃葉,巴黎之秋色在沉著中不帶傷感,正是旅遊的好季節,但我無動於衷,我的心已死——暫時已死。 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 待我發覺時,一男一女已經坐在我背後的長橋上說話。 周日上美術館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遊旺季,一整間美術館,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員,往往小貓三隻四隻,難得有個藝術愛好者。 那一男一女長得很漂亮,年紀跟我相仿,約莫廿多歲。 那女孩子有一頭天然發曲的長髮,糾纏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類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褲,一雙球鞋,面孔俊美,猶如畫中人,小小的面龐,配著黑沉沉的大眼睛,並沒有化妝,她的神色哀傷而堅決。 男的長得很均勻,粗眉大眼,衣著考究,這種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歡迎的。 他們坐在我後面,起初一言不發,我以為他們在欣賞名家作品。 後來是男孩沉不住氣:「怎麼約我在這種地方?」 女孩問:「不好嗎?很靜。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裡。」 「何必再說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再愛你。」他說。 聽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裡,卻是一震,心「咚」的一聲,直往下沉。天啊,他怎麼挑在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說這種話? 女孩仍然不說話。 我忽然瞭解到她臉上的哀傷。 我低下頭,一動不動,佯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女孩說:「我跟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記得嗎?十年前父母把我們送出來歐洲旅行,我們就是在這兒碰見的。」她的聲音比較低沉,我聽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卻充滿無盡的失望。 男的聲音像是有點轉目餘地,「十年相聚也已經夠了,你難道還沒受夠?大家的脾氣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問。 「不,她已經回家。」他說:「我是特地來見你的,正如你說,十年交情,難道我們不做個朋友?我總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裡面說:是的,連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沒有我,你還有許多其他的生活樂趣,回去吧,你已經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媽叫你來的?」她問。 「是。」他說:「他們為你擔心,他們說或許只有我可以勸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們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瞭解,她已經回去。」 原來他已經結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並沒有成為眷屬。 其實她也應該放棄這個男人,人家既然已與他女友結婚,她還等什麼呢? 「你回去吧,」女郎說:「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沒有什麼值得不安的。」 原來如此,他是受良心責備而來。我動了一動身子。身後的那位男子馬上警覺了。 「我同你出去吃點東西。」他說:「這裹不方便說話。」 「我不餓。」 「你總得吃些東西維持生命,已經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個可憐我的人在我身邊婆婆媽媽。」 「為什麼你見到我沒有一點高興? 「因為你不再屬於我。」 「你總會找到屬於你的人。」 女郎的聲音大起來,「我不需要這種漫無邊際的安慰。」管理員都側過頭來。 「我們走吧,」他彷佛在拉她。 她掙扎兩下,終於隨他離開美術館。 我轉頭,看到她苗條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個任性的女子,毫無疑問。 我隨即失笑,我又何嘗不是一個任性的人,為了失戀,跟她一樣,跑到遙遠的國度來逃避,看來吾道不孤。 他們的命運已定,註定是分開,我呢,我這樣一個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麼時候? 我跟自己說:鼓起勇氣來,辦好飛機票,回家去吧,爸媽何嘗不擔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術館中,直到背脊骨發酸,才回到小旅館去。 我已經在這間六個房間的旅館住熟,與老闆娘好得很,她把我當自己人,替我縫鈕扣、沖咖啡,天天問我,「你今天好一點沒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沒有心情觀賞風景的人。 我有異于一般遊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館去吃飯,叫了白酒吃八爪魚。法國人有很多事跟中國人很像,什麼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搖搖晃晃走到賽納河邊,真害怕自己會一個倒栽蔥摔下去淹死,但又覺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著回旅館,倒在床上,一下子睡著。 半夜醒來,發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悲自中來,伏在枕頭上流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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