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不要放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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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只當沒聽過這句話,如果你再說一次,我就只好離開這裡。 「為什麼?」 「還不是時候。」 「將來呢?」 「將來的事,誰說得准。」我斷然說。 他沉默:「一年了。」 「是的。」我說。 「我覺得對不起你,又辜負了你,欠你很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少聽說男人感恩會以身相報,你加我薪水得了。」 「淑君——」 「可以了。」我說。 但不知恁地,我與華光這麼私人的對白,還是在他親友間沸沸騰騰的傳開,世界這麼小,我的朋友有些也認識他的朋友,又來轉告於我,閒話越說越難聽,越來越離譜。這對我前途會不會有影響? 我也考慮過。 除非我這輩子真的留在華家不出去。而實實在在我與華光之間,又沒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我笑了,把茶杯裡的風波看得太大了,這年頭誰還為這種小事擔心,名譽在商業社會中已沒有一定的道德標準,五十年前要浸豬籠的女人現在正渡過最繁盛的黃金時期,招搖過市,名譽如何不要緊,名氣才重要。 我是個小人物,有誰理我是否與什麼人同居,謀什麼人的家財。 有時候也會氣,氣的一刹那便想:嫁了華光也好,殺殺他們的威風。 但不,嫁人講的是真感情,不能受其他因素影響。人家賭我不敢做乞丐,我為了爭口氣,就去做給他們看不成? 要等時機成熟,此刻我不愛華光,華光也不愛我,我們只有友情,為時尚早。 我仍然做華家的管家。 謠言漸漸平息了。 大概說足一年,嘴皮也略覺勞累,需要休息、加油,發掘新資料,從詳計議,再捲土重來。 我笑了。 華光漸漸恢復常態。我相信他的心仍在滴血,但表面已經很鎮靜平和。 他與朋友接頭,打算從頭做生意,我在一旁看著,深覺安慰。 男女之間,沒有友情可言,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友情可言,只要勇於請客吃飯,誰沒有「朋友」?商業社會中,甲有求於乙,丙有求於乙,於是甲乙丙都成為朋友…… 不不,華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認,我們之間,多少有些男女私情,只不過我倆控制得宜而已,也許我們太過珍惜這段感情,不想操之過急,倉猝間處理,引起不良結局。 上次求婚之後,華光對我更加禮貌客氣。 有時連我自己都疑惑起來,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頭傳得厲害,連我都相信起來?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務事,只止於家務,他在公司裡另有女秘書。 一個月後,他振作起來,公司開業。 我沒有出席酒會。以什麼身份?現在穿著制服坐家中,我還有我的地位,一走出這個家,我就不再認識自己,在這方面,我不是沒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極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點鐘之前回來。 我工作完畢便回家,一星期也見不到他兩、三次,孩子們早睡早起,同我一樣,也見不到他。一個星期五,我跟女傭人說,要去兩天假,又在書桌上留下字條。 但是他早回來。 我很久沒好好的看他,乘機將他看個仔細,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體力充沛。 「好嗎?」 「很好!工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歎口氣。 他的目光落在寫字臺上,「什麼?請假?誰批准你去告假?」 「我這半年來一天假都沒有。」 「不行。」他很固執。 「才兩天而已,又不是兩個星期。」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 「給我休息兩日試試看,兩個傭人,不用管家也過得了兩天吧。」 他微笑,看來他的情緒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你剛回來。」 「你真把我寵壞了。」 我笑了一笑。 他還是開車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說看他公司的大計——市面怎麼普遍的淡,每個人都抓緊現款,幾乎每間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認為還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間,我發覺他與一般小生意人沒有什麼分別,我根吃驚,以前我一直認為他是不一樣的,他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那日回家我細想。 兩年前我初次遇到華光的時候,醫生已經宣佈華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過盡人事,華光的面孔肅穆,有種聖潔的靜默與哀傷,難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來幫他渡過一個難關。 如今難關已過,我發覺他與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忙他的事業,孩子與妻子留在家中聽命……;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覺。 如果我說不願意他恢復正常,那麼我太殘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來越覺得他不是我所認識的華光。完全不是,他離開我越來越遠。 我隨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時間內需要我。 現在這一段時間已過,我是否應該淡出? 一切聽其自然。 他的客人漸多,常常上來吃飯,我替他聘了一個過得去的廚子,讓傭人專心照顧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點鐘左右便下班。 這時候才發覺在華家過了兩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遠了,現在一時間去找他們,他們一定覺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約,一定會問長問短,同時投來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換過一批朋友,早說過,肯請客吃飯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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