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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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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著她的手,我說:「我沒有開玩笑。」 「你並不認識我,」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們會克服這個困難的瞭解階段,不過過一陣我們就熟絡了。」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她說:「或者你覺得我脾氣太怪,或者你認為我不是個——」 我接上去,「——或者我會認為你內在與外表一樣美,或者你會喜歡歐洲的生活,或者……綠霞,你什麼都不往陽光那面想,真拿你沒法子。」 我們沉默下來,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點三刻。 我說:「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問:「你回哪裡?」 「回酒店睡覺。」我說:「明天上飛機。我需要你的電話號碼與地址。」 「你能不能犧牲一夜的睡眠?」她問:「為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很高興有這個榮幸。」 我開著她的車子送她回石澳。傭人早已入睡。 我問:「你時常這麼遲睡?」 她搖搖頭,「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跡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別高興。」 她領我上樓,一邊說:「請進我房間,比較舒適點。」 我大方的跟她進去。她睡房外附設小客廳,一套淺藍色的絲絨沙發,素色牆紙。我四周看了看,不見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說:「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掛照片,真是奇跡,等於男人不把文憑擺出來一樣的可貴。」 「照片?照片有什麼好掛?要知道自己的樣子,那還不容易,照照鏡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這麼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來。「怕我睡著?」我問。 「你要陪我說一夜的話,」她說,「別忘了。」 「那還不容易,你要聽什麼題目?」我問:「蟹狀星雲離我們多遠?土星的環是什麼一回事?我天天在望遠鏡裡看的是啥子東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邊,笑說,「說什麼我都愛聽。」 「不不,我們不說話。」我說:「你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聽音樂。」 「好。」她服從得像只小貓。 我握著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們聽著音樂。她有一套很好的音響設備。 漸漸我眼困起來。我吻吻她頭角。「累嗎?」我問。 她搖搖頭。 我按按她的濃眉。「你吸收的蛋白質一定比我多。」我打個呵欠,「對不起。」 「你是唯一對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認識你廿小時就吻你的人。」我說。 她緊緊的靠著我—— 「回來看我。」 「我會的。」 「寫信給我。」 「一定。」 「打電話來,由我付費用。」 「噯噯,我雖然是學生,但是這幾個銅板還負擔得起。」 我們就這樣在沙發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濛濛地亮起來,我仿佛睡熟過,恍惚又沒有。轉頭肴綠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濃眉,這麼清秀的面龐。我會回來瞭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傭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則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釋。 我留下一張字條,把我的姓名地址電話留下,然後就開門走了。我運氣好,門口居然有輛空計程車。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箱子,挽著便去飛機場。 一到飛機場就聽航空公司在廣播我的名字,叫我去聽電話,我知道是綠霞,非常感激。 她責問我:「你為什麼沒叫醒我?你為什麼獨個兒走了?」 「我會回來的。」我說:「像蒙哥馬利元帥說的:我會回來。」 她一陣沉默。 「喂,綠霞,別難過,我的飛機要開了。」 「再見。」她掛上電話。 我上飛機,用小枕頭墊妥,準備好好睡一覺、隔壁坐個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畫報,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 我問:「請把這本雜誌借給我看看好嗎?」 那個小女孩把畫報遞給我。我取過一看,呆住了,那兩道濃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氣逼人的面孔,慧黠的眼睛……我衝口而出:「這是誰?」誰? 隔壁的小女孩子說:「林綠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這裡最最紅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電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攬男女關係,我碰都不敢碰他們。我……是暴發的,社會名流並看我們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來了。她說過的話都有深意。 原來她是女明星。喝茶與跳舞時注視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來。 我膽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麼人?我怎麼敢與最紅的女明星來往? 多麼短的緣份。到我六十歲的時候,提起來倒或者會津津樂道的:與一個最紅的女明星坐在沙發上手拉手渡過一夜……還對住她打呵欠,我是唯一對牢她打呵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只覺得心酸。無窮無盡的傷心,我想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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