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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什麼都要批評我,我略穿件薄點的襯衫,或是少扣一粒扣子,就目光灼灼的盯著我胸脯看,臉上非常蔑視的表情,逼得我換衣服為止。

  又限我上下班時間,不讓我開車,硬是要管接管送,他自己遲那麼十五二十分鐘簡直是閒事,若是我晚了下樓,他口頭禪是:「我已經住在這裡了,你再遲也不妨,再多跟同事交際交際吧。」

  他看不起我的工作,老勸我坐在家中享福,但是他的收入並不見得充裕得可供我穿我喜歡穿的衣服,於是他就怪我虛榮。

  婚前我是個十全十美的小仙女,婚後我是千瘡百孔的壞婆娘,港幣貶值的速度還不如我這四個月來的身價,真欲哭無淚。

  同事與朋友都還一樣的對我好,由此可知毛病不是出在我身上,都是馮思聰。

  一上班,我就告訴諸同事,私人電話一概不接,有公事我才聽電話。

  法蘭西斯馬似笑非笑的問:「怎麼?跟誰鬧翻了不想睬他?」

  我說:「小馬,你知道我不是小器的人,從不因一點小事生氣,那次小林的離婚妻子與大林的離婚妻子見了面,兩個過氣妯娌拿我來當軸心——大林妻說:「你的好朋友現在做我下屬呢。」小林妻連忙乾笑看否認:「她哪裡是我的好朋友,一年都見不了一次面。」我也沒有生氣,見了這兩個女人照樣笑眯眯,覺得她倆真是一對寶——」

  小馬說:「是,」他點點頭,「你對於『友誼』一向看得開。」

  「天下哪有『友誼』這回事呢,」我歎口氣,「儘管這兩個女人故意損我,我也只當是無心失——我自己也有說錯話的時候呀,我也希望別人原諒我,我重視的只有一個人:馮思聰先生,偏偏他那兒出了毛病。」

  小馬氣忿忿的說:「他敢!」

  我再歎口氣,「小馬,賈寶玉賈爺說的:女人一嫁,便由珍珠變魚眼睛啦,我這下子馬上可以站出去做證人,證明他這話不假。」

  小馬說:「你仍然這麼漂亮,馮思聰這傢伙得福嫌輕,他找死。」

  我用手摸著下巴問他:「你會不會為我揍他一頓?」

  小馬嚅嚅的說:「這……不大好吧,朋友妻……這是很敏感的事……我與你只是同事,別叫我兩脅插刀,太尷尬了,這……」

  我雙眼看著天花板,「嘿,虧他們還說我是你的老打玲。」

  小馬說:「什麼?誤會,都是誤會!」他恐懼得結結巴巴。

  我沒好氣,「怕死鬼,膽小鬼,走開點,別煩著我。」

  我伏在桌上。

  小說中的女主角與丈夫吵了架,都有男朋友收留她們,現實中不是這樣的,現實中充滿了法蘭西斯馬這種人,唉。

  我苦惱的用鉛筆打著桌子:如果馮思聰這小子現在來苦苦哀求我,我這就下臺,跟他回去,我實在不想回青年會再捱多一夜。

  他媽的馮思聰,他應該找到我公司來,他知道我一定會上班,我又驚又氣:莫非是他早有離意,故意不給我下臺的機會?

  那麼我只好回娘家了。

  同事在那邊叫我聽電話:「你媽媽找你,不知是公是私事。」一邊扮個鬼臉。

  我覺得她真詼諧,簡直受不了,取起聽筒,問媽媽,「有什麼事?」

  「咦,」她老人家說:「你又不是三寶殿,沒有事不能找你?」

  我說:「媽媽,大家都成了喜劇高手,不少你一個,有什麼話快說吧。」

  「思聰叫你回去。」

  「媽媽,手臂要朝裡彎。」我瞪著電話筒。

  「你回去吧,結了婚的女人在外頭晃,成什麼樣子?」

  「我搬到你家來住!」我說。

  「你在娘家能住多久?」媽媽問我。

  「住到八十歲,不由你不管,你當心,你總是我母親。」

  「你搬回來,我倒是很放心,勝過流落小旅館。」

  「哈哈哈!」我乾笑。

  「你若要等思聰來接你,我看不必了,他說明: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他不會低聲下氣——他說他從來沒低聲下氣過。」

  「你們都決定不要我了,是不是?」我惱羞成怒,「好,你們會後悔!」我摔了電話。

  一整天我的喉嚨像被人塞了一塊鉛,非常不舒服,眼看思聰是不會來接我的了,小馬又並不如思聰想像中的那麼熱情,我們其實一直是同事關係,我束手無策。

  那天下班,我藉放到親戚家去吃晚飯,自然,他們是歡迎我的,只限於一頓晚飯,親友間要求不能太大,事情反過來,我也不會收留一個與丈夫鬧翻的小女人。

  那天告辭之後,回到青年會,我坐在靜寂的房間細思量,自覺乏味。為了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思聰使我下不了臺,這口氣如果要忍下去,我只有一條路:找房子搬出去,與他分居。

  幸虧我銀行裡還有一點存款,要辦起這件事來,並不困難。

  然而為了如此小事……我傷心地想,就鬧到這種地步,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獨自流下淚來。

  這種事聽在別人耳朵裡,也許頂滑稽頂好笑,然而對我來說,剛好證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與思聰無法共同生活,婚前我的優點全變成缺點,他挑一個優秀獨立的女性做妻子,婚後他還是希望我變成奴隸,我並不瞭解他,相信他也不瞭解我。

  我請了三天假,找公寓。

  當天下午便找到一層中價公寓,經紀連連的說:「你運氣真好,小姐,這層公寓本來是一雙日藉夫妻住的,一應俱全,乾淨得十分,他們趕著回國去,租金又便宜,你只要買點日用品便可以搬進來,連電話都有。」

  我點點頭,付了租金按金,感覺上十分淒涼,運氣好?運氣好的女人離家出走,早就有丈夫來懇求她回家,哪像我?為一點點小事,丈夫就高深莫測,名正言順地獨自生活起來。

  那天下午我回家收拾雜物,思聰上班去了,鐘點女工仍然把地方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取箱子,把衣物收拾好,銷匙留在桌子上,就走了。

  我呆呆的坐在新公寓內,扭開電視機觀看,仿佛又回到少女時代,無憂無慮,只對自己負責但是馮思聰這三個字在我心頭中拂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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