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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很感動,低下了頭。

  我們以後常常有約會,多數我都是等他的電話,不去騷擾他,我不是要維持那一點點的尊嚴,而是不想纏著他。

  這樣的關係,久了也是很麻煩的,感情滋長在不知不覺之間,不過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還是清純點,我不大在家中接見他,就是不想製造這種機會。

  那日清晨我聽到按門鈴的聲音,蓬頭垢面的去開門,以為門外站著的是思安,我馬上驚惕地拉好睡衣,打開了門,看見林醫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別人嗎?」他問。

  「不關你的事。」我不讓他進門。

  「我有事跟你說。」

  「說什麼?」

  「你讓我進來。」

  「不,我們之間已經完了。」

  「別這樣。」

  我要關上門,可是他不肯。

  「一小時後,我去半島咖啡店等你,」我說:「有話那時候說,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進來。」

  他退後,我關上門。

  換好衣服梳好頭,下樓,原來他坐在汽車中在樓下等我。

  司機為我開車門。

  「有什麼好說的?」我問他。

  「沒有什麼,很簡單,我要你離開思安。」

  我馬上打開車門,「辦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說:「你聽我說。」

  「說什麼?」我怒說:「別拉拉扯扯的。」

  「不要這樣。」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跟你沒有關係,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給你兩個巴掌。」我用力關上車門,上樓。

  我並沒有生氣,我已不懂得生氣了。

  我點上一枝煙,對著電視機吸完了,然後喝一點酒,把腳擱在茶几上。

  門鈴又響了。

  我決定不開門。

  門鈴又響了好久。

  我決定不理。

  門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還是不去開門。

  「我知道你在屋裡,快開門,我知道你生氣了。」

  他這麼說,我再不開門,仿佛真是生氣,他們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氣,未免把他們看得太重要,於是我去開門。

  我說:「我在浴間。」

  他說:「請不要生氣。」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煩的說:「我生什麼氣!香港像你這種男孩子有十萬個,人人使我生氣,我豈不是忙死?」

  他不響,只是微微抿著嘴一笑,他說:「你既然生氣,說出來也是好的。」

  我也只好笑了,坐下來再燃一枝煙,緩緩的說:「他若拿金銀珠寶來收買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脅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銀珠寶。」他笑。

  「受,怎麼不受?」

  「那你為什麼不把林醫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應該是一個最好的情人!有錢,又捨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聲扭開無線電,不想跟他說下去。

  無線電中蓮達朗斯達在哀怨纏綿地唱……

  ——我會愛你,長久長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墮入愛河,盡心盡意,痛苦地愛一個人——但誰呢?這年頭找一個戀愛的對象並不容易。

  誠然,我的青春已經消失,可是我的頭髮還沒有白,我的體力還沒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戀愛數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經稱讚說過:『你除下衣裳後,就像裸女雜誌中的圖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獨自坐在家中發呆?

  我按熄了香煙。

  「思安——」我抬起頭。

  「你別難過,」他說:「我知道我並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說:「思安,讓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頭擱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沒有走。

  我想我被傷害到極點,也寂寞到極點,既然如此,何必再愛惜與控制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驚醒,轉身,發覺思安睡得像個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開無線電。

  思安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你醒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說:「你怎麼老聽這架老爺無線電?」

  「浪漫,因為它不是身歷聲,它的聲線簡單沙啞,又多雜音,卻又播放看情歌,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環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歡這架舊無線電多過一切四聲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這個理由說過給林醫生聽,林說我思想有毛病,他說我像美國那種十三四歲的孩子,把小型無線電貼在耳邊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呵,他有錢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麼跟思安去擠公路車?

  「你在想什麼?」思安問。

  「沒什麼。」我說:「一會兒我要到畫廊去取幾幅貨。」

  「我陪你去。」

  「不用,我從來不需要人陪。」我說:「你別跟著我,我不喜歡。」

  他很吃驚,年輕人老以為男女一上床,終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我要一個男孩子跟在身邊做什麼?一不能付販二不能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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