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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心想:把這部破車停在什麼地方?果然,他說:「把車子停在那邊私人停車場,我同這家酒樓主人的孫子很熟,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同周先生吃飯。』」

  我心想我只需要一隻漢堡牛肉麵包。

  結果他把車子駛入地下室,根本一個空檔都沒有,轉彎時還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為什麼不往停車場去呢?是為了省三小時一元還是為了爭一分面子?真老土。

  我的頭非常痛。陽光激辣辣的曬下來,心中懊悔跟這種人在一起。

  終於他把車子胡亂停下,下車走到日本餐館,我都幾乎餓死了。

  他還得耍花樣,跟女待說:「趙先生在嗎?」

  女侍,板著面孔:「不在。」

  「錢先生在嗎?」

  女侍:「也不在。」

  「我們想坐樓上的房間。」他說:「唉,你們的老闆又不在。」

  女侍帶我們上樓。脫鞋時我想:我只想吃一隻漢堡牛肉包子,塞飽肚皮回家睡覺。上帝呵,救我脫離魔鬼的掌握。

  他點了一隻龍蝦,一客吞拿魚,還有鐵板燒。午餐何必吃這些,太膩。晚餐卻嫌不夠,叫這種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個人共吃掉六千元,這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飯,等而下之。

  我覺得很累,這種兩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我直接覺得應當感謝他,因為他賺得少。他連一隻像樣的手錶都沒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厘。

  握到三點鐘,他說:「我們可以吃到四點,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話還沒說完,日本侍女已上來趕人,說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這裡的常客。小吳打腫面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記上寫著:「今天我試圖物色未來丈夫,跟一個很奇怪的男人相處半天,雖說有這個緣份,但是他似乎認識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闆在內,是假是真,確屬不謎。」

  寫完淋浴,覺得日間吃的那只龍蝦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這種約會還是少赴為妙。

  小姑姑老說我該結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吳這種人,還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與同事吵,起爭執。

  同事甲:「你這個樣子,遲早變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遲早變老姑婆?我現在就是老姑婆。」

  有什麼辦法。滿街是小眼睛厚嘴唇的蠢男人。沒錢沒知識沒智慧沒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個電話來?「你幾時回家的?睡眠足嗎?」

  我沒好氣,「你問來幹什麼呢?若果要表示關心,你幹嗎不娶我做老婆?」

  「怎麼生氣了?」星若問:「玩得不開心?」

  我說:「事實上我只需要你陪我,如果沒有你,我情願沒有伴。」我也很會灌迷湯。

  他沉默半晌。

  我問:「是不是很肉麻?」

  他說:「並不肉麻。」

  「那麼說說話,」我說;「幹嗎沉默示威?」

  「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很慚愧。」星若說:「我來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準時?」

  我說:「你別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機。」

  「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事。」他說。

  我歎口氣,「好的,我準時下班。」

  「我們稍後見。」他說。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來接下班的白領麗人,噴兩噴香水,補點妝。

  是,我知道我與星若沒有前途。他太太不會允許離婚,她是那種永遠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來與我同住,也得五年後才可以申請自動離婚。申請與獲准離婚是完全兩回事。

  現在離婚還是困難的,夫妻雙方同意後,簽好字,還得一起出庭,否則法官老是緩期判決——一個簽名算得什麼?喝醉酒、衝動下、昏迷中,都可能簽下名字。

  就算有一方面失蹤五年以上,律師還得為控方刊登廣告要求對方出庭,否則也不獲批准——狠毒的丈夫可能會趁妻子環游世界時告她遺棄,那倒楣的妻子剛剛不在香港,難道回家就在法律下變成棄婦不成?那有這麼簡單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結婚還是有誠意的。一男一女能離婚也是有誠意的。

  最沒有誠意倒不是不肯結婚的人,而是不肯離婚的人。對方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強拉住他的軀充到底有什麼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動不動跑到丈夫的辦公室去突擊檢查.到底有什麼快感?

  星若問我:「你會是個怎麼樣的妻子?」

  我?我是那種萬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麼地方,管他搓麻將喝喜酒,陪孩子還是辦正經事兒,反正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閱讀、煮一兩鍋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娛樂。他在家的時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飼養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們就是不明白這一點。

  星若問:「你不妒忌?」

  我說:「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這完全是兩碼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難道還要你餵奶不成?我與你在一起是因為感情,」我把臉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嗎?感情。」

  我又不靠他給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我又不是那種月入千五兩千,急於要脫離父母的女孩子。我什麼都有,自給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論對我並不適用,我靠自己雙足站立已經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點不介意。

  小姑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顧你,總會好點。」

  有人照顧自然好,可是誰能照顧我?這還真不是易事,我連老來伴都不要,幹嗎擱個人在那裡?開響電視機還不一樣?單為結婚而結婚,單求老了有人照顧,這種算盤永遠打不響。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無底深洞……」小站站在我們喝咖啡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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