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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那位太太說:「這份幽默感更加矜貴,甄小姐,我兩個女兒都在多倫多大學念書,你要是不嫌棄,做個朋友如何?」

  噫,又多了兩個朋友。

  小田在心中喊:媽媽,媽媽,是你在暗中照顧我嗎?

  「甄小姐,這是她們住址電話,聽說今年宿舍很擠,她倆現住的公寓有一間空房,很近大學,要不要替你安排搬進去?」

  小田正為住宿問題擔心,聽到這個好消息,連忙說:「一定一定,我求之不得。」

  「我叫她倆去接你飛機。」

  小田這時決定接受每個人的好意,「我乘CX八〇〇班機,十六號上午七時半到。

  在外靠朋友,將來有機會再報答別人也就是了。

  小田那日只覺神清氣朗。

  抬起頭,她才發覺天色蔚藍,呵低頭太久了。

  那天晚上,她到斜坡散步,不知不覺間那少女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出現。

  是人家先開口:「你的氣色好多了哇。」

  小田摸摸面孔,「看得出來?」

  「相由心生,故喜怒形於色。」

  「小姐,你是誰,可能把姓名告訴我?」

  「比起你,我十分不幸。」少女顏容戚戚。

  小田吞一下涎沫,她到底是誰?

  少女隨即問:「你的困境好象已獲進展?」

  小田答:「多謝你關心,一步一步來。」

  少女笑,「你毋須擔心,船到橋洞自然直,將來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當會一笑置之。」

  「我會有那一天嗎?」

  「我看好你,」少女很有把握,「你是個努力向上的人。」

  小田也笑,「我們萍水相逢,沒想到你會給我那麼多鼓勵。」

  少女答:「陌生人對陌生人才客觀呢。」

  小田問:「你呢,你有什麼困難?」

  少女垂頭,「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試試看。」

  「改天吧,改天再說。」

  小田當然不使勉強她。

  少女站起來離去,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邊那幢舊房子裡,不是沒有詭秘意味的。

  小田抬起頭,看到星空裡去,媽媽,媽媽,求你在天之靈照顧我。

  小田忽然似覺得有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似足母親溫柔的手,但那也許只是陣風罷了。

  她緩緩站起來,輕輕歎口氣。

  誰知小田一亮相便嚇壞了坐在對面長凳上的一對情侶,那男的比女的膽子還小,聲音顫抖,指著小田問:「你,你,你是什麼東西?」

  小田沒好氣,本想惡作劇嚇他一下,只怕嚇破他的膽,於是大聲吆喝:「我是人,你才是東西。」

  那男的才緩和過來,「小姐,人嚇人,沒藥醫,你穿個白袍,又披著頭髮,這……」

  還沒把話說完,那女的已拉著他急急離開。

  小田這時才有空打量自己,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白色輕飄飄的寬袍,長髮也沒束起,臉色大概也欠佳,忽然之間在慘綠幽暗的路燈下站起來,不嚇人才怪。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去定了?

  去定了,讀完四年,考得一紙文憑,再從頭來過。很多人會以為她此行是去找對象,猜測得不錯,有好的人,為什麼不要?大可一邊進修,一邊戀愛,不過天下想必沒有這樣理想的事,只要拿得到文憑,也不枉此行。

  許多少年人十六七八歲就孤身上路了。

  小田時常懷疑他們不知如何照顧自己,需知生活是最最煩瑣的一件事:誰替他們買肥皂牙膏,誰為他們釘紐扣熨衣服?不可思議,奇是奇在人走出來,也不見得特別邋遢,可知小田也會習慣那種生活。

  為著讀書,一切從簡,聽留學生們說,肚子餓了,買一罐煉奶或是果醬,打開了,用匙羹掏了就往嘴裡送,因有目的,不以為苦。

  只買兩套衣服兩雙鞋子,輪流穿,脫下來連肥皂水浸在一隻塑膠桶內,三天后拿出來沖淨搭在水汀上晾乾,一星期換一次。

  奇怪,那樣長期地簡陋,也不是不快樂的,沒有電話,沒有電視,照樣過日子。

  四年下來,人變成一個標準苦行僧,重視精神生活,物質欲望減至最低。

  小田想了想,頗樂意接受這個挑戰。

  也許留學生活會將她徹頭徹腦地改變,為什麼不?她樂意付出代價來求進步。

  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

  許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暢,夢中看見自己躺在白色圍欄小床內,還是個嬰兒,母親通體那樣親吻她,媽媽柔軟的嘴唇碰在皮膚上的感覺實在太好太好了,小田伸出手,緊緊摟住媽媽。

  媽媽,媽媽,求你祝福我,我此刻要嘗試走一條新路,需要勇氣、力量、耐性,請幫助我。

  小田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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