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變遷 | 上頁 下頁 |
二 |
|
兩姐妹的思潮飛回去老遠老遠。 當年,三兄妹都還只得十多歲,中學剛出來,家境不十分好,只能讓長子念大學,但是老大自動棄權,情願找工作自低做起。 季太太問女兒:「季一民搞什麼鬼?」 一青答:「他要賺薪水替女朋友交學費。」 季大太不出聲,隔一會兒歎口氣,「兒孫自有兒孫福,哪管得了那麼多,一青,你已進了師範,一紅,這個機會給你了。」 所以一紅對這件事特別留神,不是因為那女孩子,大學學位就落在季一民身上,而不是她,在那個時候,身邊有沒有一張文憑真是差好遠,季一民戀愛至上,放棄學業,去支持女友,誠屬異數。 一輩子靠自己雙手苦幹的一紅,從未在異性身上得到過任何物質,包括一本拍紙簿,對人家的好本領,真是嘖嘖稱奇。 一青想起來說:「一民第一份工作收入並不好。」 一紅笑,「他今日的收入也不過爾爾。」 供了女朋友的學費,所剩無幾,還有生活費無著落,一紅只聽得母親歎道:「怎麼人家養女兒統共不必養。」 兩姐妹並不敢出聲。 尤其是一紅,揀了便宜,設法回饋,衣櫃裡才穿過一兩次的衣服總有去處。 一紅只曉得人家家境差,父母離異,女孩子早熟,很得一民歡心。 李家民主,隨得鐘小姐進進出出,直至兩年後她同一民分手。 嫌他太過老實吧,人才不出眾,說話欠玲瓏。 施比受有福,那兩年來一民得到的也實在不少。 少女把所有的心事都對他傾訴:父親在船上工作,與母親分開,她想脫離這個家,她求季一民資助她去寄宿。 那是本市唯一的貴族寄宿學校,一民找到工作,節衣縮食的幫忙。 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報答了男友。 然而女孩子人大心亦大,也因為沒有幾段戀愛有始有終,又因為生命那麼長 一定有更重要的事發生,自一個夏天之後,那位鐘小姐不再上門來。 一紅只見一民喝醉酒痛哭。 她覺得一陣輕鬆。 因從此不必報恩了,也為一民高興,因為那樣喜歡一個人,到底是吃力的。 從那個時期始,季家失去鐘小姐的蹤跡。 一民隨後結了婚,對象由遠房親戚介紹,很快生下兩個男孩子,生活安定下來,人變得再沉默沒有,開始搓搓小麻將,每週末隨妻子進進出出中式茶樓。 一青說:「他不是不開心的。」 一紅答:「但也不是快樂。」 一青不以為然,「快樂是那樣難得的一件事,凡夫俗子哪裡消受得來。」 有一日大嫂抱怨,「你們那季一民,從來不笑,到底會不會笑?」 一紅不語。 怎麼不笑,眼睛都會笑,切莫怨人,要怨怨自己沒辦法。 真是,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人。 一青畢業後一直教中學,沒到幾年,升到教育司署辦事,是以知道張紹宇。 一青說:「能幹的男人極多,但張教授有人格,鐘小姐真幸運,男朋友都是上等人,且對她好。」 「也許人家性格可愛。 「真的。」一青沒有異議。 一紅大學出來,立刻考入政府機關,扶搖直上,已升到總管級。 三兄妹當中,際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 可是他不像是不高興,在他小天地裡悠然自得,一早起身上班,天黑了才回家,如此這般,十多年過去,對於妻子的囉嗦,孩子的頑劣,他視若無睹,聽若不聞,大抵認為人全不過是這樣,無謂浪費氣力去抵抗命運的安排。 大嫂老覺得整個季家偏心,無論什麼都輪不到一民頭上,兩個姑奶奶好吃好住,收入大把,又是單身貴族,搞移民就批准,事事順心,她氣激之余言行舉止益發毛燥起來。 「大哥的孩子……到我家裡,爬上沙發,竟把整張百葉簾扯將下來,拆屋似,頑皮甚,不知象誰。」 一青大笑,「不是象你嗎,大嫂的口頭禪是象姑姑,孩子一有什麼不對,便象他們的姑姑,」還是笑,「推卸責任到這地步,匪夷所思。」 一紅說;「算了,十多年來證實了一件事,我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們。」 「那也不值什麼。」一青歎口氣,「一民喜歡她不就行了。」 「你覺得一民喜歡她嗎?」 「有什麼事,他准幫著她把你我攆出屋內。」 「一民是個懦夫,從頭到尾不曉得爭取。」 一青對大哥也沒好感。 有趟子她在家找一雙獍皮平跟鞋,每間房間的床底都找上千百遍,問完又問,沒有人見過。 終於母親暗示是鐘小姐穿走了。 一青氣結,同一民說:「穿走不要緊,說一聲,免我浪費時間混找。」 誰知一民冷冷說:「你有那麼多,少一雙有什麼關係。」 一青一聽就呆住了。 這是什麼話! 把人家的東西占為已有,不問自取,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倒轉胡來黑白講,怪受害人小器! 這個人還能理喻?還有什麼兄妹之情,一葉知秋,從此不必多說。 所以一青從來不理一民的事。 此刻她感慨萬千,「真沒想到當初穿走人家舊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來了。」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甯欺白須翁,莫欺少年窮。」 一青仍然說:「這個社會充滿傳奇,這樣一個女孩子如何抖起來的,真令人敬畏。」 「你我在這十多年間也進步不少呀。」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