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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她的驕傲

  (一)

  每個人都說:偉跟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有得苦吃了。

  他們倒也說得很對,我是吃了不少苦,豈止不少,簡直很多,但是直至目前為止,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只要看到她的臉,我使有一種特殊的滿足感,快樂的驕傲。她是一個美得驚人的女孩子,我有我的虛榮心,我喜歡美麗的女孩子做女朋友。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街上。

  她挽著一籃子的書,穿著灰狐的大衣,領子翻得高高的。她走在我面前。

  她走在我面前。

  她高。

  她苗條

  她的身裁藏在那麼厚的衣服下而不顯得臃腫,我馬上想看她的臉。我加快了腳步——不要怪我,每個男孩子都有那種好奇心。這條路從學校回家,不過是十分鐘左右,來來往往,那是熟人,她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恐怕是那層大廈的新住客?

  我的腳步聲恐怕很響——該死的新皮鞋,她停了腳步,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她的臉。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的臉,她的相貌合乎我的標準。圓而大的眼睛,像只貓,嘴唇有點厚,但很小,翹翹的。有一種孩子氣,圓臉,尖下巴,膚色很白,但是白得近乎沒有白色,她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油。眉毛濃,睫毛也濃,看上去野氣得很,她的眼睛喪充滿了敵意,好象在問:「你在跟我?為什麼跟我?有什麼企圖?」

  我愛這張臉,我一直在找一張這樣一見難忘的臉。

  這個年頭,香噴噴的鮮花已經不能吸引男人了,誰要一個淑女?這個女孩子,看上去像鬱鬱的森林,一股清新的草藥味,我追了上去。

  我幾乎與她並肩在走了。

  她白我一眼,睬也不睬我。

  這是第一天。

  到了家附近,我只好進了屋子,如果再跟下去,我變成登徒子了,那怎麼行?

  我看見她走進附近一層新蓋的大廈裡,我的猜測沒有錯,她是住在那裡。

  新搬進去的。

  第二天,我放學,她也放學。

  我走上前去,向她笑笑。

  她用手脫了帽子,一頂厚厚的絨線帽,她烏黑的頭髮掉下來,我也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頭髮,只齊肩,中分。似乎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長在她的身上了。

  也不一定,只是在我眼光裡,她是十分十全十美的。別的男人也許會嫌她的鼻子太小,態度冷傲,但是我喜歡她。

  我再向她笑。

  她又白我一眼。

  不會超過廿歲,我想。她今天還是穿那件狐皮,不知道誰說的,再沒有比漂亮的女人穿皮革更美了。她這件是好皮革,我看得出,襯著她的臉,無懈可擊。

  如果我臉皮不厚,就一輩子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我得冒一冒險。我與她並肩走著。

  我問:「你好?」

  她不睬我。

  「我叫偉,朋友都叫我偉,你可以叫我『偉』!」

  她說:「神經病!」進她的大廈去了。

  我聳聳肩,我想:也好,不說話,也罵了一句。神經算罵人嗎?出自她的嘴巴,恐怕又不同了。我喜歡她的樣子。她的腿仿佛有好幾尺長,穿著筆挺的呢褲子,好漂亮!

  明天總有對白了吧?

  我真奇怪這個女孩子,在夏天看上去,是怎生模樣。

  後來放學沒看見她。

  週末約一個女孩子去看電影,覺得乏味。這個女的長得不錯,就是化妝濃,化妝濃也有好處,只是每個女人臉上都妝得差不多,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那種蒼白,奇異的蒼白,就占很多便宜了。看了一場好電影,女伴乏味,我規規矩矩的坐著,別的男男女女都手拉手,肩並肩,頭貼頭的,我的女伴一定以為我是柳下惠,無端端我得了好名譽。

  末了送女伴回家,我心裡還是想著那個濃眉有原始氣息的女孩子。

  可是老天沒讓我失望,回家的時候是十點左右,我看到了她。她跟兩隻拳師狗在散步,那兩隻狗大得不像話,益發顯得她纖細。

  我迎上去,「拳師狗?我們家後園養著兩隻西班牙獵犬。」

  我們家是這條街上少數沒有拆的舊式房子,冬天是冷一點,但是很夠氣派。

  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手裡拿著狗鏈,不出聲。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紅色毛衣,胸口一個「J」字。

  我問:「你姓容?姓曾?也不對。貴姓?」

  她側著頭看我,然後她說:「我男朋友叫約翰。」

  「哦。」我作恍然大悟狀。

  我不退縮的,管她有幾個男朋友?

  但是她那兩隻狗,真令我神經緊張,對著我狺狺的伸著長舌頭,隨時要咬我幾口的樣子。

  我說:「西班牙獵犬的好處是它們比較馴!」

  她忽然站了起來,揚聲說:「約翰!」睬也不睬我,就朝那個約翰奔過去,奔得還真快,頭發揚了起來,兩隻狗跟在她後面。

  那個約翰瞄了我一眼,輕蔑的仰了仰頭,與她走了。

  我冷笑,好,看三個月後的情形怎麼樣,不見得我輸了給他!豈有此理。什麼了不起?他高,我不矮,他穿得好,我不壞,他英俊,我不難看。只是這個女孩子像長了刺一樣,刺傷了我的心,正眼也沒有瞧我一下,便走了,什麼意思?我不是人?我在外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多少女孩子追求我,我還不出聲,她倒給我看眼睛鼻子。

  我氣鼓鼓的回家,受不了這種氣。

  過了幾天,我又在路上碰見她,我不響,跟在她身後走,她忽然回頭,向我一笑。我呆住了。

  雪白的牙齒,左邊臉上深深的一個酒窩,這算什麼?引誘一個傻子?我並不傻,很快她就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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