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玻璃珠的嘆息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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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美豔不可方物,整個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來,粗野不羈的雙眉襯著水靈靈的雙眼,鼻加懸膽,略厚的唇,一頭烏髮束在腦後,模特兒身材,穿件透明黑紗的旗袍,胸前懸一顆大鑽石,在紗下閃閃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見了我,遠遠向我點頭,我忍不住過去請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們進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見你女朋友。」 「我們分開了。」我輕輕說。 「啊!為什麼?」她詫異。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語。 「今夜帶誰來?」她問。 「今夜沒帶人來。」我說。 她身體輕盈得如一只燕子。她一邊笑說:「多麼好,看中誰就請誰跳舞,你們年輕男人的門檻是越來越精了。」 我說;「可是人家同不同我跳呢?」 「當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嗎?」她微笑。 不知為什麼,忽然之間,我的面孔發紅了。 「我還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連忙說。 音樂聲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給她,她接過,我送她回座位。 這是一種完全沒有意識的舉止,我想,給她卡片幹什麼呢?還指望她打電話來嗎? 那天回家以後,我仿佛還嗅到她身上濃郁高貴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〇〇〇」。她是人家供養著的一個女神,毫無疑問,她的一件晚裝便是時下那些所謂女強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強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遠自己做老闆。 養這樣的一個女人要什麼價錢?真不堪想像。 她快樂嗎?有沒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麼?什麼時間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紀?對將來有什麼計劃? 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女人,上流社會的一隻天鵝。 叔父設宴在國際會所慶祝生辰,我單獨去了,碰見她,真是個無所不在的女神。 她並不是與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裝,非常時髦,領子敞開,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軟。 我呆呆地直視。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說:「這個妖婦看樣子有點道行,怎麼連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樣的,我們瞧著就無啥道理,只是化妝鮮明,服裝大膽。」 叔父笑說:「可是人家劉富林一半財產在她手上。」 「劉家的兒女恨得牙癢癢的。」表姐說:「真不明白這種女人有什麼手段。」 我靜靜的說:「也許人家對劉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說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貪他的錢,難道貪他的人?」 我不響。 「跟健明說什麼?」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麼也不懂。」 我不便再發表意見。 表姐問:「你認識她?」 「點頭之交。」 「當心,人家私生活不大檢點,你跟她混熟了,沒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說。 叔母說:「沒那麼緊張啦,男孩子就算拋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緊,這就是做男人的好處了。」 我忍不住他們說話瑣碎,轉過了頭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雙眼睛如秋水般流動,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這般風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見著了,而且她為人又如此大方可愛,處處為人留著餘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過些什麼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覺得生活無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別的多,主任特別的嚕蘇,護士特別的醜……我跑到空地去透氣。 者見一輛車子停下來,司機開門,下車的竟是她! 她扶著一個乾瘦的老頭子,那老頭不斷的嗆咳,另外有一個女傭,幫她提著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劉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帶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則不便迎上去,眼睜睜看他們進了醫院。 我心裡詫異,我們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點與時間碰面。回到辦公室,才坐下沒一會兒,她就推門進來,一身白,我站起來迎她,心中卻不意外,仿佛有種預感,她會來找我似的。 我說:「劉太太,劉先生沒有大礙吧?」 「年紀大了,身體總有點不對勁。」她輕輕說。 我們沉默了,我可以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過了一會兒她說:「護士告訴我,你的辦公室在這裡。」 「謝謝你來探訪我。」我說。 她問:「明天有空嗎?晚上想請你吃飯。」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慮一下?」她溫柔的問。 我搖搖頭。 她說:「明天見。」 我送她出去,司機立刻替她拉開了車門,我目送大房車緩緩離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醫院裡,我卻跑出去同她約會,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為,何必為吃一頓飯而招來這麼多是非? 但是為了她,這一切算得什麼呢? 同事告訴我,劉富林患肺癌,換句話說,一切不過差遲早。而她在這種時刻尚不忘與年輕男人的會,也自有膽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開車去劉宅接她,她翩翩出現,神色如常,對於劉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們吃了一頓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稱她叫露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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