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阿玉和阿瓦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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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杜撰的。」 阿玉笑了:「說你聰明,又藏不住說;說你祖心,還很有點鬼主意。」 「不敢當,不敢當。」我說。 「吃飯吧,吃完快寫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結果我吃完飯,真的開始寫我的第一章。我覺得打字比較威風,但是打字也比較慢,考慮了很久,決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後等安排清楚了之後,再抄一次,那種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寫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連目錄、圖片、表格、統計數目字在內,那工程浩大,簡直比金字塔還恐怖。看樣子恐怕三五年的時間還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個禮拜,怎麼辦? 只好坐下來寫。 我寫論文或是功課,總是把一間房間弄得水泄不通,滿地都是紙,而且絕對弄不清楚那一張是①,那一張是②,桌子上全是紙,而且呻吟聲不絕,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說:「你啊!你這個人,念書像受刑一樣。」 我說:「噯,別侮辱我,我是很喜歡念書的。」 「哼!我那些社會悲劇好一點。」 我笑了。 社會悲劇是一個笑話。 其次我們在一個中國餐館吃宵夜,忽然進來幾個慘綠少年,頭髮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國人,一搖一晃的坐下來,身邊夾著幾個洋婆子。我實在看不過眼了,就跟阿玉說:「真得怪他們的父母。」阿玉笑:「他們的父母才不承認呢。」我說:「那麼怪誰?」 「一定怪社會,這年頭凡是有不對之事,都是社會的錯。」阿玉說。 我拍手笑道:「哈!社會大悲劇。」 這是「社會大悲劇」的來源,沒想到阿玉這麼來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認我有一個好處。」 「什麼好處?」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來我早就生氣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個好人了。」我又沒殺人沒放火,怎麼能派我是壞人呢?這年頭,做壞人做壞事,一概都不必負責,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還得延了律師來告,經過法官判決,才能定罪,漏了網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構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絕了,剛剛遺棄了妻子與亂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還對朋友拍胸拍肺的說:「我對得起良心。」 聽的人倒沒有生氣,只是有一種寒毛凜凜的詫異與恐怖,怎麼這種東西也算是人?總算明白衣冠禽獸是什麼玩意兒了。 禽獸也是好的。以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子,他家裡養著條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寫了,就請把紙收起來吧。」 「是是,」我應著阿玉,開始收拾。 今天寫了三張紙,不錯呢。 ——那條大丹狗,實在是神氣的,你跟它拍了許多照,都想充那條狗是我的。那年也是個夏天。當一個女孩子十七八歲的時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數男孩不懂鮑蒂昔裡,那多沒有味道呢。這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實在的生活問題。 我收拾了東西,到了外頭房間,看見阿玉在細細擦她那幅畫,莫地格裡安尼的「愛麗斯」。 其實我們應該掛幾幅齊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與翻版的莫地格裡安尼一樣美。可是找不到。 我問她:「龍懂不懂齊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會請他來吃飯,弄得一頭油煙嗎?」 「啊,」我肅然起敬,真是不敢當。 這樣的人總算被她找到了。看樣子他們還真的談了不少話呢,連齊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羡慕。 「你們會結婚嗎?」 阿玉坐下來,「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給他,簡直不知道嫁給誰才好!真沒想到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問。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睜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來的時候,把我放在心裡,也就夠了。」阿玉說。 「這樣就夠了?」我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這才貪心呢。」她微微一笑,「結了婚算什麼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個人真正刻骨銘心的記著我,那才難呢。」 「那還是結婚吧,結婚比較容易點。」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結婚是天下再容易沒有的事,我要是想結婚,早結了十次八次了,還坐在這邊趕論文呢!」 但凡女子過了廿歲,總有點潑辣,而且也不怕難為情的了,連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那麼沒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著窗外。「在他來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來了以後,填滿了。一樣的數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樣了。」 「別這麼肉麻,好不好?」我說。 「你不會明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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