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阿玉和阿瓦 | 上頁 下頁
十三


  「你怎麼?」我接上去問。

  她捏著拳頭,說不出話來。

  「比這更氣的還有呢,氣,活該氣,你跑過去罵他一頓?跟那洋婆子撕頭髮扯衣裳?況且有什麼可氣的?我跟他什麼關係?不過是吃吃喝喝的關係罷了,我又沒對他剖過腹掏過心,但是咱們中國人做得含蓄,不比得洋婆子。擺明是蒼蠅見血,釘牢不放——說起來,倒還是她們可愛。」我淡淡說:「這男人不值得氣,阿玉,我不是說過了?來者自來,去者自去,我阿瓦活到目前,還沒有碰到一個值得生氣的男人呢,不過是當他們是玩藝兒,什麼阿物兒!」

  說完我就笑了。

  阿玉轉過頭來,那怒氣漸漸消了,一種詫異的神色留在她臉上久久不退。

  過了很久,她說:「阿瓦,我算服了你。咱們一般的年齡,怎麼我——我這麼看不開?」

  「那你就刻個圖章,名曰:看不開。」我笑說。

  她也笑,「你這器量,從那裡來的?」

  「什麼器量,騙你的,我碰到了好的男孩子,說不定還真撲過去拚命呢!為他?真懶得動,謝天謝地,說不定可以專心寫論文的,那麼蠢樣的人,嘿。」

  阿玉深深歎一口氣,「好阿瓦,好阿瓦。」

  我說:「我有什麼好?但凡下三濫,都非常看開,哪像你們,動不動氣死了,寧可玉碎,不願瓦全!」

  龍這時買了小吃回來了,他把食物交給阿玉,開動了車子,忽然之間他問:「咦,你怎麼哭了?」

  我把阿玉扳過來一看,可不是,她一張雪白的臉上眼淚漣漣,我用手帕替她擦乾淨了。

  到了家,我們吃著買回來的炒飯春捲,一切東西我都覺得美味無比哩,送著可口可樂,開心得很。

  我跟阿玉說:「噯,最好有黑松沙示,你記得不記得那年臺北夏天?那黑松沙示?咱們天天往天臺上跑,曬得古銅色的,那汗啊,一直滴在地上,記不記得?」

  「怎麼會不記得呢?」阿玉緩緩的說。

  我忽然心痛起阿玉來。

  我跟龍說:「阿玉這人,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放在心裡,我都不明白,一個人的腦袋,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換了我,早就爆炸了,你看著她點。」

  龍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忽然說:「就算這麼快可以另外找到一個女的,也該找個稍微好看一點的,那麼對前頭人也不致於這麼侮辱!」

  我呆了一呆,才發覺得他們還是在說家傑。這兩個人真是一般的脾氣,我歎一口氣。

  「人各有志啊!」我說:「人各有志!」

  龍抬起頭來,那雙眼睛,清澈如寶石。

  週末往往是我們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週末的牢騷特別多,這時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東老太太,像媽媽,像舍監,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會說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說你,啊,你以為拉著窗廉,灰就會自動跑掉呀?看你那房間!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紙簍恐怕三個月沒清了,你看那地毯!這些絲襪也該洗了吧?書該搬到書架上去,床單快剝下來洗,啊喲,這塊三文治,幾個月了?說真的,阿瓦,咱們這怎麼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

  我微笑,聽她的偉論,然後她叫我做什麼,我做什麼。她真是緊張。

  可是說也奇怪,屋子經過她緊張一個上午之後,常常變得潔淨萬分,無懈可擊,接著我們把小車子開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來再一齊洗小車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這人,別看她,做起事來眉頭都不皺,比老侄子還厲害,這麼的嬌滴滴小姐,我早說了,生錯時代了,該生在一百年前,好讓丫頭老媽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間,我不大進去,她有潔癖的,誰敢碰她的東西。看她的樣子,仿佛預備在英國這小城裡過一輩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樣子。去年回家,三尺X兩尺X一尺的大紙箱,她袋滿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嚇壞了,我也嚇壞了。

  這阿玉。

  說實在的,我們是怎麼在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我與她。

  噯,想起來了,後來家傑來了電話。

  他不敢說什麼,我倒是與他攀談了幾分鐘,說什麼雪停啦,不那麼冷啦,什麼什麼啦,一種非常英國化、非常真偽難辨的愉快。

  他後來問我有沒有空,週末他有網球賽,請我到他大學去。

  我說:「噢,對不起,我已經答應了湯米了,我們去跳舞。」

  他沒說什麼,掛了電話。

  阿玉很氣,她真容易氣,我有時候真為她的細胞擔心。

  她說:「何必聽這電話?」

  「我怎麼曉得是他打來的?」

  「也不必說那麼久!」

  「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喜歡給人一點面子。」

  「他後悔了?又來求你了?」

  我笑,「他為什麼要求我?我算老幾?天下女人又沒死光,他來求我幹麼?」

  「他一定是後侮了。」

  「我不知道,他後不後侮,與我無關,我還沒那麼空呢,把時間去研究他後不後悔——噯,你那份報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媽呀!」我說:「我今天吃完晚飯,馬上寫第一章!」

  「我又來問你,湯米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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