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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歡聚

  每隔一年我們都見一次面,我們是華英女中七七年那屆的甲級畢業生。

  畢業那日,我們約定時間地點,一年一度,七月七日,下午七點鐘,在希爾頓咖啡廳等,不再另行通知。

  一連幾個七,那是十多歲的女孩子貪玩,不過也有深意,容易記,忘不掉,到時到候,跑到咖啡廳去等,錯不了。

  頭一兩年,到的同學比想像中的多,希爾頓是我們學生時期所知最豪華的飲冰室,常在該處逗留,長大後雖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見老同學,當然回老地頭,大家都沒有異議。

  那年我們有三十五個畢業生。

  七八年歡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許多在歐美上大學的,因暑假回來,趕上見面,嘻哈大笑,聲震整個咖啡廳。

  開心得不得了。

  我記得大部份同學都升了學,也有好幾位已找到職業,莉做空中侍應生,當時還相當流行這一行,大家都很羡慕,她繪形繪色地告訴我們,受訓期間,是如何慌亂,發薪水該天,又如何興奮。

  我記得那日回家,聲音都啞,大家爭向報導,各同學念的科目幹奇百怪,什麼都有:醫學。法律。電腦,經濟。文學、語言,會計。政治。最好笑是張小旦,她竟然跑去讀紙張科學,我們都笑,說別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門。

  說到冷門,念地質學的有陳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歐媚明。

  我?最平凡不過,征得父母同意,念純美術。

  他們都佩服我夠勇氣,美術學生的前途有限,往往畢業等於失業,但這是我唯一愛好,沒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勞工作,維持家境小康,好讓任性一下。

  最令我們張大嘴詫異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訴我們,決定結婚,定在十一月請吃喜酒。

  十九歲就做新娘!

  想也沒想過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的我,聽到這個訊息不相信雙耳。

  他是誰?她從來沒告訴過我們,這個秘密保守得真好。後來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倆早已認識,他是她的輔習老師。

  我擔心她選擇錯誤,到底年紀小,過幾年就後悔浪擲青春,在廚房虛渡,不過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決,不會反悔。結婚的是她,我們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個人開始主婦生活。她夫家有間小小的廠,她打算幫手,不出來找事,要生許多孩子,孩子!

  本來與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選擇特殊,注意上她。

  還有三位打算從事教育工作,進了師範學院,另兩位為了經濟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職業,馬樟玉在報館,劉政在銀行。

  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會的同學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數了一數,幾乎所有在場的同學全是準備拿學士文憑的,不由得了很失望,並且氣餒,才兩年罷了,已分出階級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學開始覺得這種約會無聊。

  只有美玲來與我們相見。

  她說她找過其他走得比較近的幾位,他們不肯來,因為上班辛苦。勞累。生氣。一言難盡,沒有心思同大學生上演相見歡,請見諒云云。

  語氣倒沒有酸溜溜,但是帶很多滄桑——已經有風霜了,才兩年而已,一出校門老得飛快,一年等於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畢業。

  美玲問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來,我答稱是。爸媽只得我一個孩子,不回來?

  我留意她長胖了,她臉上泛紅,我隨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這就要做媽媽?奇妙之至。

  美玲較念書時出落得好看,仿佛至此才開始發育,又兼擔任聖潔的任務,孕育小生命,為我等所不及。

  十五個人說話比較方便,但我們想念其他缺席同學,分手時殷殷叮囑,明年七月七日七時,一定要在原地相見。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過得那麼快。轉眼間時間又屆,這次連我都覺得乏善足陳,功課不得老師欣賞,換言之我不是美術天才,將來只能教書或在博物館謀一職。

  感情生活亦無甚進展。

  約會過多次,老是覺得看不見史麥脫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課什麼都不顧,衣冠不整,茶飯不思,一付頹喪。

  要不時髦得如男明星,成日價玩玩玩玩玩,一點靈魂都沒有,難與他們交手,一個個自以為是第一風流劍客,根本沒有誠意。

  轉眼間廿一歲。

  祖母常說:難得二十,快得三十。

  這是第四次見面,柯玉本來一定到,但患肝炎。歐陽慧中賣不到飛機票,索性往歐洲去了。黃綿綿失戀,無心情。李雪馨剛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來,情願跟他走。

  還沒嫁雞已經隨雞,多冤枉。而淩多家中有事,走不開……

  買少見少。

  但美玲卻沒有失約。

  我感歎他說:「本來以為到五十歲尚能歡聚一堂,現在看來,竟無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強求緣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個男孩,脫光光,在笑,小手臂圓鼓鼓,如一節節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間與美玲甚為相似,我們看得愛不釋手。

  沒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們這群人當中競變得最突出最矜貴。

  學士碩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學的還好,幾個念理科的都嚷著沒有博士銜不能見人。同志仍須努力。

  這麼大的人,每個月要父母負擔巨量款項(許多人一個月薪水還不夠我的開銷大),太說不過去。

  八一年聚會我缺席。

  我沒有回來,滿歐洲的找工作,失敗,不快,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事後覺得自己孩子氣,但時間已經過去,後悔已經來不及。只得在八二年準時趕到。

  美玲第一個關心我,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點點頭,在小小的東南亞一間美術館做助理館長,薪水剛夠買條裙子,不過總算是正當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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