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安琪兒寫照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才隔一代罷了,天同地,雲同泥,你們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你們,來著大學文憑還說吃苦,我們小時候,兩百六十元港幣一個月當信差開始,受的氣要是算起出怕沒有幾十噸。」

  「啥人來幫一記,挽一把?你們廿多歲還算小,咱們十多歲已是大人,所以,只要福氣好,不用出世早。」

  父親所說的全屬實,並無誇張,無奈釘一不刺到肉,全不覺痛,聽了也不過似一個故事,且是陳年的故事。

  他們四十餘歲的那代確是苦,上有七八十歲的雙親,永無履足,不但要錢,最好小一輩侍候膝下,天天報到去聽規矩,少一樣就不孝順了。

  怨天尤人,並不體諒子女的時間心血早用在創業上,筋疲力盡。子女有成就,那是他們遺傳優秀,不在話下,子女有什麼不妥,那是不爭氣,有辱門楣。

  說句老實話,那時做父母頂容易,此時做子女也不難,最不好過是當中那一代,好比三文治中之肉。

  此刻在外國留學的廿餘歲仔女心態猶如小毛頭,只曉得動不動飛回來渡假,不知天高地厚。

  我也是。

  父親又說:「罷,對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只盼你們好好做人,別弄個為情自殺之類大新聞,已經心滿意足。」

  我很體諒他的苦處。

  兩個姐姐嫁得不錯,他就擔心我的前途問題。

  所以我要雙目如炬,好好物色物件,同時發展事業。

  在公司裡,上司頗喜歡我,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都受過正式訓練,都是人材,都肯勤力做。

  但性格上我佔便宜,我天生比較陰柔,沒什麼火氣,嬰兒時期肚子餓了,只靜靜等褓姆拿奶瓶來,並不哭嚷,這是很難得的,母親說,有些孩子似霹靂火,哭得噎氣。

  對同事,我在任何情形下都沒有發過脾氣。所以上司特別看中我這一點。

  因此將來升級,我是排在前面幾位的,不用擔心。

  事情很湊巧,越是擱在一邊不去著意,成功的機會也就越大。

  是不是找女朋友也應抱著這種心情?

  冷了許久,大姐忽然說要開一個派對,慶祝夏季來臨。這人自從廿二歲結婚以後就沒長大過,真好福氣,夏天來了也能慶祝一番,秋天駕臨又悲傷一陣,成日無事忙,要命。

  派對在園子舉行,相信我,她的園子才比花圃大一點點,擠了三十個人,水泄不通,居然還把鋼琴抬出來,找個人,在那裡彈「哦五月的早上多麼美」。

  我打冷顫,寒毛都豎起來,大姐真是要多肉麻就多肉麻,怎麼動的腦筋,怎麼想出來的。

  客人倒是穿得很隨便,今年流行花布,女客全部花裙子,涼鞋。男客穿外套,但沒有結領帶,氣氛過得去。

  我遊遊蕩蕩,拿一杯淡而無味的水果酒。

  有一次也是這種聚會,那時我年幼無知,好玩,把三瓶伏特加傾入玻璃缸,結果全體喝果酒的客人醉倒,東歪西倒,男客毛手毛腳,女客吃吃亂笑,場面大亂。

  今年沒有這種雅興了。

  我坐在籐椅子上,對牢一大把月季花,享受美景良辰。

  月季花也屬薔薇科,但不攀藤,可以開好幾個月,一大把一大把,鮮紅色,很多人誤會是玫瑰,為花販誤導,其實較玫瑰小而輕,並不是一種端莊的花。

  我發呆似的坐在花前,比什麼時候都寂寞。

  一個月中總有那麼一兩天,情緒特別低落,看到什麼討厭什麼,派錢給我也會給我罵,今天便是其中之一天,悶得天昏地暗。

  天上緊起烏雲,看樣子不到一會兒要下雨了,賓客紛紛避到客廳去。

  一陣風,將白桌布卷起。

  我仍沒有進屋的意思……

  咦,那是誰,誰站在影樹下。

  雨點落下來,不密,但見豆那麼大,淋上身上,便是一大斑點。

  我走過去,同那樹底下的人說:「下雨了,當心淋濕。」

  那人笑起來,「你說我,倒不會說自己,難道你不站雨下不成。」

  我唉呀一聲,與她同時走到帆布蓬下去躲避,兩個身體差點碰在一塊兒。

  是位小姐,穿著白衣,一臉寂寥。

  我不想說話,她也不想說話,兩人索性點點看雨。一站好久。

  這種分龍雨下不到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

  我像是認識這位元小姐已有大半生,熟絡地說:「進去吧。」

  她不語,點點頭。

  一雙眼睛像是見過的,也許是前生,怎麼會如許熟撚。

  我有種找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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