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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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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道歉?林明遠一時拿捏不住。她看起來很誠懇,語氣也很認真,但他總覺不對勁。也許,他不該這麼衝動,現在他的雙腿還有救治的希望,能帶他到青門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賴這個女人…… 青門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覺地回到另一頭。 廟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幾人合力才將破敗的門給擋在正中,但冷風還是直灌進來。清完他大腿的傷口,她又拿著小塊的餅問道:「林明遠,還吃嗎?」 「……」 「不吃啊,真麻煩。」她歎氣。「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會餓死的,我背個屍體上青門做什麼?」 林明遠沉默一下,沒有接過來,反而湊上嘴咬了一口,悶悶地啃著。 姬憐憐明白了。原來是有力氣打人,但沒力氣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塊,塞進他嘴裡,趁著他在撕咬的當口,她也忙著狼吞虎嚥,沒注意他投來嫌棄的眼神。 「……為什麼要救我?」他低聲問。 「……因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遠一臉嘲諷。「少來了!姬憐憐,你這是在同情我嗎?林家與我本無關係,我一朝榮華,他們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們避之不及,會救我?這種謊言也只有你以為能騙成功。」 姬憐憐攤攤手。「連我都明白的事,那你還問?你一定要逼我說出實話就是了。不過就是我不想認識的人就這麼死掉嘛,因為我善良啊。真是,這也要問。林明遠,你是笨蛋嗎?」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讓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覺得我當女人挺好的。」 林明遠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憐憐也不勉強,把剩下的大餅收拾好了。那一頭的師姐們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慮了一下,捨不得地脫下最外層的青色長袍蓋在他的身上。 然後,她躲到他的身後,縮成一團迅速睡著。 林明遠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他眼沒張開,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哪知她的背又靠過來,硬要賴在他身邊取暖。 他內心充滿憤怒。這簡直是天鵝落在野鴨群中,任這粗人為所欲為了……林明遠對這等粗鄙的事情向來是厭惡的,但此時此刻他除了忍氣吞聲,還能做什麼?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個人……肯救他……他嘴角隱約出現自嘲的笑。算不錯了,他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為自己睡不著,但也許是終於擺脫了數月的牢獄生活,有了那麼一點微亮的生機,他的軀體有了放鬆的跡象,就算姬憐憐厚顏無恥地在旁睡著,他也扛不住睡意,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裡,他來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韓冬的二女兒韓朝香,你情我願,滿口情話,他意氣揚揚,不可一世……當日韓冬與對頭王革正為朝堂勢力爭奪,雙方都有意收他到門下,韓冬送出韓朝香這個女兒當籌碼,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動心?偏韓朝香母家有喪,這婚事尚須數月後方能結成,韓冬多疑,篤定他是個牆頭草,這才給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讓韓冬猜忌,還不如順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親的對象,先有肌膚之親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澀小子,世家子弟該擁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樓裡他也有紅顏知己,哪會不知道女人美妙之處?韓朝香比其他女子猶勝三分,因為她的背後有著韓冬滔天的權勢,對他貴不可言。 但,他對韓冬多了那麼點不齒。他林明遠是牆頭草,可骨子裡仍有讀書人的迂腐,這樣提前洞房花燭,是在侮辱自家女兒;但既然他女兒只在乎朝堂權勢,他還端什麼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順著這條大道走下去,將來必會成為第二個韓冬,那時他應該也會利用自己與韓朝香的女兒吧……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開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嫵媚一笑,隨即化為巨大的蛇頭撲了過來…… 他一個激靈,猛地張開墨眸。首入眼簾的,是躺在他身邊的姬憐憐,像顆球似地縮成一團。他手指動了動,輕輕碰觸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涼涼的,卻讓他暗鬆口氣。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當韓朝香與韓冬再度化為巨蛇朝他撲來時,他又驚醒,確定姬憐憐還在身邊,他猶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隨即握住。 姬憐憐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閉上眼裝睡,等了一會兒,沒見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夜驚,一旦被驚醒,下意識尋求手上那份冰涼的溫度,當他不知第幾次又被惡夢驚醒時,聽見一個聲音清楚地低語:「有人往這裡行來。」 那個姓趙的道姑在說話,林明遠醒悟;廟裡的道姑——轉醒,他身邊的姬憐憐也跟著醒來。 姬憐憐的動作極快。她一睜眼時,林明遠看見她眼裡的清醒,她連個賴床的混沌時間都沒有,下一刻她已經收起曬在一角的男衫,緊接著她扶起他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將他負在她背後。 全副動作流暢,不過三息時間,林明遠還不及說什麼,姬憐憐背著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損的佛像之後。 林明遠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突然間,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食指擋在唇間,一雙黑色眼珠裡並沒有那種「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會救你,林明遠」的執念;然後她垂下臉,注意著外頭的動靜。 她的頭髮紮成一顆包子髻,細白的頸子畢露無遺;她的臉骨細緻,以致臉也是小小的,身體也是小小的,哪怕現在穿得像個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覺到她身骨上的纖細。 最後一次看見姬憐憐,她的臉尚未張開,就是小孩臉;現在張開了,也只是個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會注意到,那他是怎麼一眼就認出姬憐憐? 透過現在的她,他想起小時候開始習字,描著寫可以寫得極好,但要當眾念卻害怕到字字念錯的姬家小憐憐。 這樣一個連當眾念書都容易怕的姬憐憐,哪來的膽子救他? ……為什麼要救他? 這是自他被救後,心裡一直盤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還在下,卻來了不速之客。 來人咦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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