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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當時師父是什麼表情?好像錯愕了下,然後回著:「陛下可能需要找方向吧。」

  明喜溫和答道:「陛下出帳前,對我比了回家的手勢。不是教過你了嗎?這代表璧族人會回到家的。」

  是這樣嗎?是肉體回來還是精神回來?他感到很恐懼。陛下上馬姿態看似自然,但只有在軍帳裡為陛下替換盔甲的他跟師父才知道那傷有多重,會死在戰場上完全不會不可思議,何況……陛下出發時,回頭看了明喜一眼。

  我若死了,你也得死。

  這眼神就是這樣訴說的!他敢拿他下輩子的命根子來賭!陛下心裡有多恨明喜?他嚇得只能靠在師父的背上支撐著。

  從日出到日落……又到日出……

  那是他一生中腦袋最空白的時候,直到見到陛下戰勝歸來,他哭得比明喜還凶,抱著陛下盔甲的一角哭花了臉。他必須坦承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情深意切過。

  但是,之後陛下還是重用明喜遠遠勝過他!這公平嗎?

  不公平……也好。陛下舊傷太多,並非長壽年命,在他要走時,下了一道秘詔,要明喜師父陪葬。真的……

  不公平也好。

  這些年他一直跟在明喜師父背後,一來頂頭上司們不會允他越過明喜:二來他也漸漸摸清了自己的定位。陛下讓他拜明喜為師,是要他幫著明喜:說得難聽點,他就是陛下在宮中的一把駭人刀,也是一把保護明喜的刀。

  那些前朝留下來的太監跟宮女,不是每一個都跟明喜一樣守著本分在做事,這讓他這個只經歷過金璧兩帝的太監看來,前朝宮裡就像群魔亂舞的地獄,因此跟在明喜背後的他,偶爾還是會想:明喜究竟何時才會卸下守本分的態度,露出真實面目來?

  陛下要明喜陪葬,是怕他死後,明喜露出真實面目害皇室?

  當然,他還是非常敬重明喜的。因此知道半天後陛下又下了一道旨令,他為明喜松了一口氣。

  那道旨令意在追回陪葬秘詔,這表示陛下收回要明喜陪葬的念頭。

  陛下一生中幾乎不曾反覆決策過,這一次是為了留下明喜的活路才反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明喜的表情。自收到陪葬秘詔後,明喜的表情沒有什麼大波動,安安靜靜地領下秘詔,現在又收到陛下的旨令……

  「師父,您要去哪?」他見明喜沒有逃過一劫的喜悅,心裡感到突兀。

  明喜笑了笑。「我去見陛下。」

  明喜嘴裡的陛下是金璧第二代皇帝,開國主的唯一兒子,開國主病後已將皇位傳給兒子。偶爾他跟明喜還是會喊開國主為陛下。咦?他是怎麼聽出明喜喊的是誰?陛下、陛下……明明同樣的字,但語調裡包含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才能這麼輕易聽出來。

  明喜離開前,突地轉頭盯著他一會兒。「師父……怎……怎麼了?」

  明喜笑道:「好像什麼都教給你了,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說起來這些年我也沒有存什麼東西,你要能翻出來都給你了。」

  是啊,連他都有幾小桶黃金了,偏偏明喜沒有,吃喝都在宮中,居然也不怕老了兩手空空……這未嘗不是對現在生活感到安心的一種反應。

  不過,等等!什麼叫能翻出來的都給你了?他又聽見明喜歎道:「我曾立誓絕不再殉主的。」

  他頓生不祥之感,想要問個仔細,明喜就去見陛下了。

  直到許久後,明喜才自那扇門後出來。那時,明喜眼眶微紅,神色卻是平靜溫和。他心跳得慌,下意識不敢上前跟明喜說話,只是一路跟著,而明喜有點心不在焉,並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明喜回到房裡,再出來時已換下一身太監官服,穿著一般常服。丘七不得不承認,或許是因為明喜沒有野心,安安分分過日子,因而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人家說美公公是指丘七,同時也疑惑著他為何會喊一個比自己看起來還要年輕許多的太監為師父。

  明喜神色平穩,一路入了陛下……不,如今該叫太上皇的陛下的宮殿裡。

  當明喜進去看陛下時,他莫名地心頭一跳,動作比心裡想的還要快,他已命令所有侍候的底下人都暫先退去。

  丘七走到門旁,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往門裡看去。明喜這時候當然是來感謝陛下的:可是,隱隱地,他又不認為如此。

  明喜跪在床邊,背對著這頭。陛下就在床上,可惜他看不見陛下的表情。聽說陛下一直睡著……雖然是以往的重傷所引發的,可老天奇蹟似地給陛下一個非常體面的死法,沒有憔悴的病容,只有時不時的昏睡,睡到最後也就斷了那口氣。

  陛下是趁著間隔清醒時,分別下了陪葬秘詔跟收回秘詔的旨令。陛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至今仍然想不透。

  背著這頭的明喜似乎在說什麼,陛下尚在昏睡,明喜這是自言自語吧。緊跟著,他隱約看見明喜做了一個手就在那一瞬間,他有如醍醐灌頂,什麼都明白了。

  眼淚刷地一下,連點預兆都沒有就滑落了。他一時止不住,捂著臉,不動聲色地退出宮殿。

  他怕明喜出來會發現他,還一路退到轉角,背過身,死死盯著地面。

  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直往地面落去。

  明喜他……比了璧族的回家手勢。

  陛下將死,明喜活著,這回家的手勢,不就表示……在宮裡上位者都喜歡明喜,可以說明喜雖不名揚,卻是金璧宮中握有最大實權的太監,連過去太子的妃子們也要敬他三分,否則太子不會留給她們一丁點的顏面。明喜依舊老樣子,安分隨意,不貪不驕,上頭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今天??…?今天……是明喜第一次如此出格抗旨……

  接下來幾次碰面,明喜都神色如常,甚至還帶著笑,而陛下一直沒有再醒過來。

  「地主?」明喜露出訝異。

  「是啊,師父不是說過等以後老了,就去鄉下當個地主,領養幾個孩子為您送終,這幾年怎麼都沒聽您再提了?這地是看中哪了?小七兒將來老了不中用了也搬去跟您住吧。」他暗暗想要左右師父的想法。

  明喜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願望了,你還記得啊……在宮中過得太安逸,我都忘記了呢。」

  「比在前朝還好嗎?」

  明喜聞言一怔,大笑。「當然是的。」頓了下,他又道:「小七,你要多保重,我對你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少時你躁進,我總想不大好,宮中人心難測,小心著道,現在你比我還穩了。這些年,多謝你照顧了。」

  如果他還有年輕時的性子,他一定會如同那次抱住陛下盔甲一角痛哭般,抱住明喜師父的大腿,請他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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