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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思緒一頓,盯著她看。「分版分色?那是什麼?」

  「現在的版畫皆只有一色,再了不起的,是以朱墨兩色來調,公子有沒有想過分版分色,切割木刻版畫?」

  「你是說……多色版畫?」他如遭木槌重擊,「等等!你試過嗎?」

  「我這幾天正要試,圖式打算先以山川為主較簡單,色要漠雅易改。」馮無鹽問道:「公子覺得可行嗎?」

  他怔怔看著她,突然轉頭看看四周,激動低聲道:「燕小姐,我們到裡頭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裡頭是讓文人雅客興致一來作畫的地方,也有一些雕版器具。我實在是太好奇了,就版畫上你的異想天開真是太有趣了,能夠再……再互相討論一些嗎?」

  馮無鹽見他滿面狂熱,想到自己在京師時沒人能夠跟她探討,想了片刻點頭,隨他進去。

  鐘憐動了動嘴,咬咬牙也跟著進去了。

  等到馮無鹽與他談到盡興了,三人自裡頭出來,天色已微微暗下來。胡伯敏滿面發光,像個小孩子似手舞足蹈送她們到門口。

  鐘憐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胡公子到底是怎麼看出我家姑娘女扮男裝的?」她自認手藝一流,怎麼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胡伯敏愣了一下,看著她,再看看馮無鹽一身男裝。

  「那個……怎麼看都是個大姑娘吧?在晉城裡,女子時常扮男裝行走,看久了,多少也認得出了。」

  馮無鹽好奇問道:「晉城女子為什麼常扮男裝?」

  胡伯敏抓抓頭。「大概是海外那些船員帶回來的亂七八糟見聞吧,說什麼海外的女人跟金璧的男人一樣多情,養了不少情人等諸如此類的例子……晉城的姑娘聽久了心也野了。不過,再野再大的勇氣也只敢穿著男裝出來晃,誰敢學那些不著調的奇聞……當然,小姐是不一樣的吧?」

  馮無鹽與鐘憐聽見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情本是呆了一瞬,但到最後一句,鐘憐回過神搶先道:「自然是不一樣的。我家姑娘是外地人,連聽都沒有聽過這些匪夷所思的奇聞,多虧公子提醒,回頭就換回來。」

  兩人走出鋪子,晉城街道被夕陽的光芒籠罩,彷佛璀璨的金光落入凡間,一股輕風湧進街道,直撲馮無鹽面上。她半是合眼,感覺這股風連帶入了心裡,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忽地噗嘯一笑,「好像也不錯呢。」

  馮無鹽微微一笑。「以前待在一方之地,真是孤陋寡聞。一個女人還能養多個情人我前所未聞,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她微地躬身,「鐘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試著讓我視野開闊。我可以理解晉城姑娘為什麼女扮男裝了,這真的會讓我們的心態再廣一些,而這樣子的心態正是起點。」

  等……等一下!廣什麼?什麼起點?鐘憐心裡慌張起來。她讓馮無鹽換上男裝是另有目的的。今早馮無鹽神色自若,食量正常,若說真有什麼異樣,就是眼眸如染了胭脂,其實……比她預想的好很多到簡直出乎她預料跟死氣沉沉、永遠一蹶不振的宮裡妃子完全不同。

  她沒有想到馮無鹽會振作得如此之快,快到……或許陛下在馮無鹽心裡根本不算什麼。

  「天色還不晚,姑娘若還不累,我們走走?」

  馮無鹽看看已經要昏暗的天色,再看看她,點頭。「好啊。」現在她是客隨主便,宅子是人家的,要她不回去她就不回去。

  鐘憐明顯鬆口氣,跑去跟車夫低聲說了幾句後,便跟著馮無鹽走在晉城的街上。

  「姑娘怎麼想要賣版畫呢?」她早上說改到晉城裡的拍賣鋪來看看,一轉頭馮無鹽馬上拿了版畫出來。

  馮無鹽面不改色地答道:「因為我想要知道晉城的收藏家有多喜歡馮十二的版畫,何況我想買些零碎的東西也方便。」

  鐘憐笑道:「有什麼東西想買,吩咐奴婢就是了,姑娘何必費這麼大的工夫?」

  「那不一樣的。鐘憐你待我很好,有時我也想……」馮無鹽隨意掃過周遭,指向賣糖葫蘆的小販,「想請你吃它,卻身無分文要你來付,我多沒有面子。」

  鐘憐看去,一愣,笑著過去買了兩支糖葫蘆,一支分給馮無鹽。「今天就讓奴婢先厚顏請姑娘了。」

  馮無鹽硬著頭皮接過,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舔了兩下。她還真沒有當街吃過這種東西……接受對方善意似乎不太難,她想。

  「姑娘先前應該跟胡公子說姓龍,而不是姓燕。」鐘憐柔聲提醒。

  ……雖然接受對方的善意不難,卻也要謹記必須跟鐘憐保持距離,馮無鹽在心裡加了這一條。她泰然自若答道:「我怕冒犯陛下,燕爺應該不會介意的。」

  鐘憐欲言又止。

  馮無鹽轉了話題,帶絲疑惑道:「鐘憐,你看起來很熟門熟路。」雖然說看似在逛街,其實鐘憐一直像是在認路把她帶往某一處。

  鐘憐帶著她進入巷子直通到底,到另一頭的街上,指著對面的樓子。

  「……?」她看著那間明顯正在作買賣,以致賓來客往的樓子,再回頭看鐘憐。裡頭有版畫?

  鐘憐輕聲道:「昨晚來的美人就是出身在此。」

  轟的一聲,耳邊彷佛炸開了,馮無鹽眼前瞬間一片泛白,暈眩得幾乎站立不穩,右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腰袋裡的碧玉刀。

  「不過就是紅樓裡的人,」鐘憐的聲音像自遠處傳來,強迫著她聽進去,「姑娘何必在意?那樣的人只是給爺們解悶用的,倘若真有爺們著了道,弄死也就罷了。況且陛下不會著道,只是一夜貪歡而已。」

  還不行,得再多給她點時間,她想。馮無鹽極力壓下湧上心口的撕裂感,極力控制住頭暈目眩。

  「姑娘?」

  馮無鹽暗暗用力吸氣,手上隔著腰袋感到的熟悉刀柄讓她微微鎮定。她轉頭看著鐘憐,輕聲問著:「你帶我來看她的落魄可欺?可是,不是她主動的啊。」她的聲音太輕了,以致聽不出裡頭持續的顫意。

  鐘憐一怔,怔然裡帶著些許的迷惑。

  忽然間,馮無鹽微笑起來,依舊輕聲道:「謝謝你,我明白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你的陛下是不會著道的。」馮無鹽說著這話時,想要笑出聲,但喉嚨光是擠出這些字句就已經用盡力量了。真要笑出來,她不知道到那時她會不會瘉軟再也動不了。

  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麼……只要一面對,甚至稍稍深想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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