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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她往桌子走了兩步,膝下一軟,她及時用雙手撐住地。廳裡,響起沙啞聲音:「你行的。」

  掌心緩慢而小心地離地,站穩後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燭臺點亮後,暈黃的火苗驅趕些許的黑暗。她從腰間小袋拿出碧玉刀,輕輕撫過刀面,緊握著刀柄。

  不經意間,她瞥到她替龍天運畫的像,衣著還沒畫好,一雙眼眉卻已經有十成像了。

  畫像有些模糊,她閉了閉眼,再張開依舊是模糊著。她低低吐了一口氣,手指壓住眼睫半天,再張開時已有幾分清晰。

  趁著還沒再次模糊前,她盯著畫像男人的一雙眼。

  「……原來,我也會當作沒有看見來騙自己。」一個人,再怎麼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氣質,何況龍天運從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親自蒙上的眼紗。她動了動嘴,輕輕嘶吸著黑夜裡冰冷的空氣,拿起畫像送到燭火上。

  橘黃的火光吞噬起畫像,她木然地看著。

  「姑娘,雕版工具送來了。」

  馮無鹽沉默一會兒,輕聲說道:「請拿進來吧。」

  鐘憐推門而人,往桌子這頭看來,臉色大變。「姑娘!你在燒什麼?!」她沖進來,立即從馮無鹽手裡奪下燒了一半的畫紙。不能用踩的,正在著急時,跟了進來的喜子反應很快,拿起茶壺的水淋了下去。

  「馮姑娘,你……」

  「不小心燒到的。」馮無鹽不經心地回著。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著燒的。「馮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燒的畫像是誰,要是讓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無罪。」

  鐘憐與喜子同時怔住。

  「工具都取來了嗎?」

  「有,都在這……」鐘憐將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離下看見馮無鹽抬頭朝她笑著道謝,她頓時呆住。

  「原來這就是那位雕版師會用的雕版工具嗎?」馮無鹽的表情略帶驚喜,愛不釋手的,但她的聲音卻是輕中帶著沙啞。她抬頭看他們一眼,說道:「你們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試看看。」

  「不,」鐘憐回答得極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對版畫也很有興趣。」

  馮無鹽沒有回她。她在陰暗不明的燭光下研究著工具,看似入迷認真,小廳裡也靜得無聲,直到鐘憐試探地說道:「姑娘,何不……服個軟呢?」

  喜子訝異地往鐘憐看去。鐘憐身為宮中女官,向來規矩,只做該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這點。

  馮無鹽抬頭看她,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鐘憐也沒有逼問,再繼續道:「陛下有意讓姑娘有孕,這對姑娘來說,是一件值得大喜悅的事。」

  聽到「陛下」兩個字,馮無鹽心頭一顫,竟產生短暫的耳鳴。已經猜到了,不表示願意親耳聽見,就如同明明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可是,一旦親身面臨了,還是會炸得肢離破碎不成形。

  ……為什麼她會被炸得肢離破碎?她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邊工具,看著半在陰暗裡的鐘憐與喜子。她這頭火光雖小,卻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客氣笑道:「我只是一時緩不過來。」

  在旁的喜子突然說道:「緩不過來什麼?我不太明白。」

  她看著他。「是啊,我也不太明白呢。」

  鐘憐低聲說道:「姑娘想太多了。陛下是一個男人,在這天底下,他本就能擁有許多女人,這是理所當然的法則:但,那並不表示每一個女人都會被帶進宮裡。姑娘進了宮,已經遠勝過許多女人。」

  馮無鹽面上有點無奈,仍是噙著笑,彷佛這朵笑容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她偏頭想了一下,對他們道:「我要不說,你們肯定站在這裡一晚。」頓了一下,咽下喉口的異物感,再道:「這是我的錯了,我一直在幻想,天上的鳥入海也可以生活,只要有一隻,而他屬於我,就夠了。不過人都是合群的,不可能脫離這種本來的環境,這就是你說的,理所當然的法則下為什麼要去違背呢。只是,」她又停一下,笑道:「百年前的璧族給我太大的震撼,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竟這麼合我心意。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那麼多書裡的真實呢?」

  鐘憐柔聲道:「姑娘,我們活在現在,現在這世間就是這樣了。它能夠一直存在,必定它是對的,那為什麼不試著接受呢?男人這樣,天經地義,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去指責這件事是錯誤的。」

  喜子一臉茫然。

  馮無鹽看著她,微笑。「因為這樣的事一直存在,就是正確的?」沉默了很久,「那麼,就當我離經叛道吧。我做不到他的想要,他也做不到我的想要。斷了,其實很好。」

  「姑娘!」

  「就如喜子說的,他是明喜的轉世一樣:有時我也會想,我的前輩子一定是百年前的璧人,因為我的,獨佔欲太強了,跟天下的男人一樣強。這種,不是理所當然的,法則,在百年前,卻是再自然不過的。」

  她說話到最後,中斷愈多,到最後她又笑開了,道:「讓你們擔心了。我,能不能獨自看雕版器具?」

  鐘憐屈身退後。

  喜子腦袋亂紛紛的,臨走前他開口:「雖然我不太懂,不過其實,入宮前我怕得要命,人了宮每天都是笑眯眯。過了那個檻,就好了。」

  馮無鹽微笑。「是的,你說得很對呢。」

  門靜靜地掩上了。

  她直直地站在那裡。

  「是的。」她又重複一次,「可是,我不想,過那個檻。過去了,就不再是我了。」

  燭光搖曳不定,她盯著良久,彎身輕輕吹滅了,小廳裡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規則,可以變的,只是我們願不願意被影響。」

  她有些暈眩,扶著牆慢慢地坐到地上。

  只是坐一下,她想。今天去看石刻像,確實有些累了,累到眼睛疼痛火辣,她真的好累……她輕輕噗哧笑一聲。光是笑出聲,她就覺得力氣被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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