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晴 > 新浪龍戲鳳 | 上頁 下頁


  累了?青年小心地移動到桌旁,算著時間。恐怕這位陛下才合眼,不宜喚醒。於是,他屏聲息氣地落跪在男人的面前,盤算著要如何以不驚動人的方式收拾已快墜地的奏摺:不然真落了地,驚醒新帝,他也討不了好。

  陛下還是睡著好,比較沒有威脅性。這位陛下太高大且虎背熊腰,站在他們這些流有晉朝血液的太監面前,真的十分具有壓迫感。

  即使前朝舊帝再正統、再有天下之君的氣勢,在這個蠻族新帝面前,只怕也會氣弱吧。青年將心比心地想京城的審美觀一向偏陰柔、細緻,而這位非正統的陛下並不合此要求。他的五官深刻,可能長年在馬背上討生活,早早被風霜蝕了皮膚,面皮比他這個太監還糙些。蠻族人居然還說:這位陛下生得俊……

  青年自幼深受京師審美觀影響,實在看不出這位陛下俊在哪裡。要說他看過最美的人,絕對就是前朝舊帝:舊帝面貌陰柔美麗,皮膚如同上等白瓷。皇帝就該他那樣,彷佛天之子降世。

  照說,新帝偏愛晉朝的一切,怎麼會挑上他當身邊的服侍人呢?前朝活下來的太監,不論哪個都比他面紅齒白帶點柔弱美,而他就是相貌平凡,才會一直沒有近身過舊帝。

  「明喜?」聲音略帶沙啞,顯然剛清醒。

  青年被他挑中後,直接被換名明喜,之前的……大江東流,一去不返,也就不必再提了。

  青年垂著眼,跪著往後移了些,規規矩矩地回著:「奴婢在。奴婢見陛下休息,不敢驚擾,可是幾位主子又打起來了……」

  「又打了啊。」語氣含笑,未見憤怒,「這回在哪?幾個在戰?」

  青年冷靜答道:「在御花園裡。除了唯主子外都……」都上場了。

  「唯妃?」頓了一下,似在思索,「朕想起來了。是那個一碰就青了一片的公主。」

  青年沒有回答。他一向守規矩,唯妃是不是一碰就青,怎麼暴力碰才會青,白天碰還晚上碰,這種超乎他理解能力的話題他從不主動接口,這才是保命之道。

  「說起來,她還跟明喜有點像呢。」

  「奴婢不敢。」青年額面抵著冰冷的地。

  「不敢什麼?」那語氣還是含著笑,「又不是說你骨子裡像她,不過就是皮膚同樣偏白而已。好了,起來吧,帶朕去看看今天她們又出什麼絕招了。這幾個月,她們是不是太常鬥架了點?」

  青年仍然沒有回答。帝王愛看戲,帝王愛美人,帝王愛笑……看似很正常,其實處處都不正常:至少,前朝舊帝不會留意到一個太監膚白,也不會愛笑,通常他一笑就要人收屍。

  椅上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了,腿上的奏摺因此落了地。

  青年低著頭,伸出手要去收拾,才發現那不是奏摺,而是一本紙與紙之間未裁剪的本子。隨即,他黑色的眼瞳猛地縮起,動作僵住。

  男人沒有察覺。道:「朕好似有個模糊印象,上一回打架,唯妃也是旁觀,後來還差人來找你,是麼?」

  「……好像是。」那聲音帶點驚帶點虛弱。

  男人垂下視線,看著穿著玄色太監衣袍、有著纖細腰身的青年動也不動,接著,也瞥見落在地上的本子了。

  他喔了一聲,微微俯下身,偏著頭打量青年的臉色。

  青年臉上的表情一向是不多的,整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十分清爽,但,此時此刻,他滿面是汗。

  「明喜,抬起你的臉,別讓朕費勁看著。」他脾氣甚好地說著。

  青年回過神,卻還是恍恍惚惚的,依言抬起頭。

  「你說,天下是誰的?」

  「自然是陛下的。」

  男人盯著青年略帶迷茫的表情,含笑道:「明喜,你何時入宮的?」

  「十一、二歲左右。」

  「還是孩子時就在前朝了啊,難怪會這麼順口說出違心之論。」

  「奴婢不敢!」青年再度以額觸地。

  「不是叫你抬起頭麼?非要朕配合你嗎?」

  青年聽見男人的聲音就近在眼前,猛地一抬頭,見到男人單膝跪在他面前。他心裡駭極,正要開口請罪,又聽得男人正色對他道:「明喜,兩族總要融合的。你們退一步,朕也退一步:朕願意學著你們的文化,讓金璧天下可以持久下去,讓民心安定。後宮的女人犧牲了她們的未來成全了朕,朕自然允許她們保有在家鄉的習慣,這都是相互退一步。你道,朕有理嗎?」

  「陛下當然是有理的……」

  「朕不喜後宮變了樣。想要討好朕,就得配合朕,而不是讓朕陷進她玩著前朝的那一套心機裡。」

  青年仍是一臉迷惑。

  「你反應快、夠鎮定,又知曉前朝事,對朕幫助很大,朕需要你這樣的人跟在身邊。你就一點不好,太規矩。有人把刀架到了你脖子上你還不自知,你能在那樣的前朝宮廷中活下來朕是有些吃驚的。其實,朕本想慢慢帶你,把你當成可以永遠放在身邊的人。」男人的手指輕輕滑過青年僵掉的眼眉,失笑:「真的嚇傻了?現在你看見了朕的秘密:不,不算是朕一個人的,是金璧皇朝正統的未來,它只能讓君王看見。你說,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天上的白光乍現,在黑夜裡照亮了千百年來靜靜聳立在那裡的宮殿,隨即,大雷巨響,彷佛連大地都被撼動了。

  一顆顆豆子大小的雨珠就這麼自天空砸了下來,落在屋簷上、地上,甚至門窗上,密集地發出令人焦虎的撞擊聲。

  面貌美麗的太監提著燈,沿著簷下的廊道無聲跑著。大雨掩去了他的足音,同時不住地襲擊他,將他打得有些暈頭轉向。

  也或者,是因為跑得喘了,他想。可是,他不能停。

  黑暗的夜雨裡,隱約有人影守在四處,那是宮裡專門防火的軍員,連他們都出來了,可見這樣的大雷已被判定隨時有火災的可能。

  又一聲大雷,讓他瞬間本能地舉袖掩住臉面,生怕被閃電繋中。這樣的大雷雨自他出生以來從來沒有遇過,卻是聽說過開國主賓天的那一天,就是一場久未見過的雷雨閃電把殿簷擊落,造成數人傷亡。

  那簡直是前所未有,因而被視為不祥之兆。

  如果發生在此時,是不是也會被視為不祥……他足下漸緩,瞧見前頭些許的光亮:再走近些,沒有宮女、太監,只有禁衛軍守在隨心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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