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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下一頁則短暫寫著:

  不願睹物思人,唯安相片皆已燒去,從此以後,無人再記唯安相貌,唯有她走前所緣的一副全家圖留下,雖是未完成品,但仍捨不得燒去,就讓它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去吧。

  魏安快速地翻過薄薄的本子。裡頭每一頁只有幾句話,極短,例如“她死後三年,她哥哥發現了”,“我也快走了,唯安不會在九泉下等著吧”,“這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嗎”等等諸如此類。明明是斷斷續續,仿佛不同年份想到才留下的隻字片語,魏安卻有一種顫慄感,這個老人在寫時,每一句話都在勘酌。

  例如那句“火化,不能留痕跡”。不是不留,而是不能留。為什麼不能留……因為,沒有屍體?

  老人用“睡著”,是在佛牌裡……睡著了嗎?“她哥哥發現了”,發現唯安還沒死?

  他抬眼看向全家福的畫像,停在最老邁的那個老人臉上。那個老人十分嚴肅,兩眼無情又有神,西裝筆挺。真要仔細比對,唯安與老人確實有幾分相。

  如果真是老人的日記本,為什麼會放在徐唯安的畫室裡,又藏得不讓人注意?

  這個老人,想要說明什麼?要說明的對象又是誰?

  接下來的頁數全是空白,半個字也沒有,直到最後幾頁,又有記載。這本子,陪了我半世紀,原本要跟我一塊入土,終究還是留下來紀念唯安。中間無字,不值記載,如同人生許多事必須遺忘,才能重新開始。

  我曾聽先人提過,人的記憶是肉體的標誌、老天辨人不認名,只認記憶。肉體死亡,記憶滅去,這個人在老天的眼裡也就不存在了;古有借屍還魂的說法,但多半很快死去,他們的記憶如同留在世間的一道痕跡抹不去便被辨識出。

  今夜不知為何,想將先人所做過奇妙之事寫下,等我走後,先人的本事與惡夢將到此為止。徐家以後,將徹底擺脫這些,做個正常的平頭百姓。

  魏安再往下看去,都是一些短小的奇事,雖然匪夷所思如鄉野奇譚,他卻不感興趣。唯安的爺爺在前面精心雕琢每一句話,沒道理在後面寫著八竿子打不著的記錄,忽地,魏安眼皮一跳,目不轉睛落在其中一則最短的奇事上。

  那是一件,徐家先人受重金所托刀下留人的記錄。

  被救的是名惡貫滿盈的死刑犯,在最後殘留一口氣時收入囊中,流浪在世界間,等待著與他有緣的人,有緣者必須是七歲稚兒,孩童七歲是靈魂最不穩定的時候,此時他們的靈魂最容易牽引出囊中人。

  囊中人只有兩次機會,如果兩次皆所遇非人,從此留在囊中再無意識,形同斷命,也無法轉世投胎;但如能藉著有緣人之力留到他死亡年紀的那一年,順利成功接續生命後,將重獲第二次人生。

  徐家先人手握開啟的條件,卻不知最後能夠成功地將囊中人留在人世到底是什麼,只知那是一樣無形的東西,因此大膽揣測無形的東西是緣分。

  當然,也有可能經歷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不會遇見有緣人,就一直在人世間飄蕩而無人發現;但,只要囊中人遇見“對的人”,囊中人的時間就開始動了。

  徐家人曾做過不少次,但從未聽聞有人續命成功,就算如此,仍有人在絕望中上門求助。

  魏安忽然明白老人燒去照片的原因了。第二次人生成功了,那麼以前的照片都不該存在,才能確保她不會被人認出。

  他又往下看去……

  此法為瞞天過海。

  那老人又在旁批註:有緣者必定共處一世,哪有相隔幾世的道理?這是編局嗎?誰能告訴我?

  雖然老人有滿心的不確定,但仍不死心地留下在魏安眼裡滿是暗示的文字。

  大雨朦朧不明,那時老天辨不出真,看不出假,真真假假,故瞞天過海,須在大雨下轉替,假成真。

  隨即又寫……

  行將就木,時常想起唯安,不知轉世了沒有?我將帶著迷惘而去,不知最終結局,但願她,能夠再世為人,重新生活。

  如果有人看見這本子的內容,不管你是誰,必定有緣,請保密,請燒了它。

  魏安再翻過一頁,已是最後一頁,角落簽著老人方方正正的名字,在名字旁寫著一小短字:

  小子(姑娘),敢跟我來一場豪賭嗎?

  魏安盯著最後一句話,良久。又重新再細讀一次瞞天過海的部分,當他讀到那句“囊中人在遇上對的人時,時間就會開始動了”,他臉色略略冷了下來。

  他遇見唯安時,她大概十四到十六歲間,他推測在之前……她還遇過另一個人,她與另一個人因故中斷,而他就是唯安最後一次機會,兩人一起成長,直到八年前兩人連系中斷,連帶著她的年齡也跟著停止?

  這或許可以解釋唯安跟八年前幾乎一模一樣,他才會在第一眼裡就認出來。

  只是,為什麼不是斷命,而是還有出來的機會?是因為他姐擅自切斷彼此的關係但他仍不放棄嗎?

  資訊不足,魏安無法排列出原因。老人通篇也只寫大概,細節幾乎沒有,恐怕老人跟他一樣都不清楚過程。

  不清楚也敢冒險去做,魏安不得不佩服老人的狠心與大膽。以前他心裡總是想,最好他姐沒有家人最好兩人都沒人疼,他倆就是一國的,但,現在他卻認為,還好唯安有家人,還好她有爺爺。

  他抬起頭,室內的冬日陽光映入眼底,他直覺一愣,短暫地流露出憎惡後,迅速垂下眼掩飾去。

  他將本子合上收進行李包內側,又蹲下來盯著老舊的地板。

  “應該是在這裡幹嘔……”還能嘔出什麼?昨天他沒什麼胃口,吐出來的都是膽汁,那時他萬念倶灰不抱希望了……

  他想了半天,分析不出膽汁跟佛牌之間的連系。他又抬起眼,盯著那幅全家福,他凝視著畫裡的徐唯安,烏黑的瞳眸柔軟起來,再一一掃過她的家人,最後對上老人嚴肅的眼神。

  良久,他慢吞吞地開口:“……無形的東西……思念的眼淚嗎?”

  香味彌漫一樓。

  周宗清深深地吸了口氣。好香,有人煮粥!吃了油膩的烤肉後,聞到這種清香簡直是勾起肚裡饞蟲;雖然事先說好,一早各做各的,食材都在冰箱裡,但他還是不顧女友,厚著臉皮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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