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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佛哥哥……馬畢青看著四周忙著撿紙的小鬼跟陰差,整個地府一時之間鬧轟轟的,奈河橋下的水變得好鮮紅,鮮血流過之處,哀歌盡滅。

  天上還飄著血書,她慢慢舉臂,任由其中一張落在自己雙手裡。

  她注視上頭龍飛鳳舞的字體,緩緩讀道:“我妻青青自幼跟隨雜耍藝人流浪大江南北,無力讀書,每年她隨團到平康縣時,我教她識字讀書。她聰明,可惜出生亂世,爹娘無力扶養,她不卑不怨,雖所學有限,仍然知足常樂。亂世,戰爭起,一國之君無能,民不聊生,京盛鄉衰,我經年擔心,於她年十六迎進萬家,成親之日,她輾轉難眠,我以為她不習慣與人共睡,後而聽她反覆低念:萬家人馬畢青。我方知她心裡所想所念。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人萬家門,生是萬家人,擁有一夫萬家佛,一子萬佛賜,縱然死後亦是萬家鬼。事實不改,情意下改,我入土之後,夫妻並葬,我妻青青可不懼不怕。”馬畢青輕輕撫過上頭的血跡。

  這不是狀紙,這是寫給她看的啊。

  她的佛哥哥伯她死後被怨恨所纏,被爹娘傷透了心嗎?原來他也知道成親那天她既高興又害怕,難以入睡,想著從此她不必再東奔西走,想著她終於跟佛哥哥有個共同的家了。

  看著眾家小鬼還在手忙腳亂,好像漏了一張就會被判下十八層地獄一樣。她老覺有異卻沒有多作揣想。順勢又接住一張,依舊是他以血代筆——

  “……八年夫妻生活,極其短暫,其子佛賜年僅七歲,卻遭生死別離,天雖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說過,縱有一天我不幸離世,我也不會擔心佛賜,在這七年間,絕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讓他明白的,我要讓他體會的,七年夠了。我妻青青,八年雖短,但我憐你愛你疼你怕你,佛賜敬你愛你懼你,在這八年內無不一日如此,你憶往即可明白。縱然……你我無再見一日,縱然你我無法頭髮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當年廟前立約,我未曾後悔:為妻下地府,我未曾後悔;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後悔,此時此刻我心懷滿足,天雖不公,卻讓你我相遇,生下佛賜,我滿足,不怨,無悔。”

  馬畢青慢慢地將他寫的血書緊緊抱進懷裡,原是遲緩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動,而後漸漸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這樣說……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兒讓你怕過……”眼神迷蒙起來,回憶歷歷在目。

  是啊,虧得佛哥哥提醒她,這八年她好快樂好快樂,快樂到幾乎忘了在成親那日曾有那樣的心情。

  這八年,她是真的當自己是萬家的人,當自己的家就在乎康縣的萬家,即使這半年以馬車為家,她也不以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嗎?

  就算無法頭髮白白一塊走,曾經有過這麼快樂這麼快樂的生活,足夠讓她心懷感恩了,即使遭親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溫柔,小四的貼心構成了一個家,她應該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這種世道裡,她曾擁有這麼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麼?”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橋下血染河面,一朵接著一朵盛開的蓮花順著水勢從末端流進地府之中,她心裡更疑,確定絕對在人間書裡沒有看過這種景象。

  蓮花只在鮮血上流動,細看之後,發現那是紙折的蓮花。她雖然疑惑,但並沒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覺地離開她的身邊,奔到奈河橋畔,叫道:“是平康縣流過來的!是給萬家佛夫婦的!”

  “又是他們?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點嗎?到底還想怎樣!快拾起來!快點!”

  馬畢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亂,滿足地抱著萬家佛的書信,看向右腕紅色老舊的細繩,啞聲道:“我,馬畢青,於此時此地起誓,生於此世,爹娘捨棄我,遇見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絕不怨恨:來世不再是馬畢青,也沒有萬家佛,我也絕不怨不恨,我很滿足很滿足了……”忽然間,她看見紅繩末端有些發亮,再一眨眼,繩子像是會生長似的,迅速蔓延沒入身後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動了。

  她呆了呆,看見紅繩不停地被拉動著,她抬起眼正好對上馬母麻木中帶著吃驚的眼神。之前押著馬母馬父的鬼役,正忙著撿佛哥哥的血書,所以他們一直站在遠處等候——

  腕間紅繩被扯動的力道更大了,幾乎將她拉動了一步,她捂住嘴,目不轉睛地看著馬母的唇掀了再掀,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進黑暗之中。

  過奈河橋下的魂魄她是最後一個,所以身後無魂,眾小鬼在忙著毀屍滅跡,沒有任何鬼役注意到她。

  陰差怒道:“全收拾乾淨,一個也不准剩!這個姓萬的書生,無論如何就是要跟咱們搶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沒有本事能從我手中再次帶走馬——”轉身一看,看見好不容易才拖下黃泉的馬畢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門之外。

  兩人一時之間互瞪,陰差立即回神叫道:“馬畢青!”舉步要追,黑暗之中已無馬畢青身影。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再張眸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不知寫了多久,一天一夜?還是兩天?三天了?

  當他意識尚在時,埋頭就是寫寫寫,他心裡已有決定,寫到他的血流盡,寫到有人來收他為止,現在他能為青青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頭也沒回的,平靜地輕喊:“小四,你睡著了嗎?”

  入了夜,小四會顧著火堆,燒著他寫過的狀紙與書信。也對,小四只是個孩子,終究不能久熬。

  輕咳一聲,他要放下青青的屍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覺青青不在他懷裡了。

  他錯愕,叫道:“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變化,如今發現這黑暗連個星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他如盲人直摸著地面,尋找青青,卻發現地上帶濕,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這不像是他寫血書時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黃泉路上?

  是了!這種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時聞過的!

  他立刻大喊:“誰把我妻子帶走了?帶了她的魂,為何還要帶走她的屍體?”

  “家佛?”

  萬家佛聞言,抬起眼。陰森的黑暗依舊,但極遠處開始有無數的小光在聚攏,接著,某個粗獷的身影逐漸現身,眨眼間已到他的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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