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魚淚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撥弄著碗裡的燕窩粥,她忽然覺得這東西沒有剛才那番好滋味,令她有些食不下嚥。

  “那真要令你大失所望了,我阿瑪身為滿州鑲藍旗旗主,擁有在冊的妻妾十九個,育有十七個兒子,二十一個女兒,這些個數字都還在繼續增加,而我只是連妾都算不上的女人給他生的。在我嫁到乜家來之前,我只在每年固定的全家人坐在一塊兒享用的年夜飯才有機會見到他——就這還是隔著好幾張圓桌,遠遠望見的。你覺得像我這樣的身份,我寫的信他會重視嗎?”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父女關係嗎?宜馭不相信地睇著她。

  “別用這種眼神瞧我,我知道你不相信。有時候我也在想,為什麼要我生在這樣的父親膝下?我倒情願自己生在那種小門小戶,至少還能嘗到爹親娘疼的滋味。”阿瑪對她還不如管家大叔來得親切,若非如此,她怎肯背井離鄉嫁到這裡?

  宜馭仍想做最後一搏,“可你是他的女兒,你的話,他總歸還是要聽的。”

  “我們滿人在中原節節勝利,依我看過不了多久就能攻進北京城。乜家可以提供給軍隊更多的兵器,在阿瑪看來,武力攻打可以使乜家就範,但始終不如聯姻來得更得人心,所以他把我嫁了過來。我們都是滿清對付明朝廷的一顆棋子,阿瑪是不會在乎一顆棋子的感受,你到現在不會還不明白嗎?”

  二爺說兄弟四個中白頭翁是最單純的一個,那答兒這回總算開眼了。

  那答兒的話讓宜馭忽然緊張起來,若有一天滿人徹底打敗了明朝廷,他們乜家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那些礦主、工頭能放過他們嗎?他這個爭著上位的新當家將會被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所唾棄!

  他慌了神,連帶著口不擇言:“那……那我娶你,不等於掉進了你阿瑪事先準備好的陷阱裡嗎?”

  在阿瑪手中,她是一顆無能的棋子;在丈夫眼裡,她是一個危險的陷阱。那答兒以為自己早已泯滅的怒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推開手邊的碗,她沖他吼:“這能怪誰?要怪只怪你自己太笨!誰讓你娶我的?”

  “又不是我想娶你的,別忘了,當初是你主動要嫁給我的。”

  “你可以拒絕啊!你為什麼不拒絕?”

  “我不拒絕是為了保全乜家,你選我又是為了什麼?我們兄弟四個,你選誰不好幹嗎把我拖下水?”

  他後悔了!他從一開始就後悔了。

  她魯勁頓起,掀翻桌子,她愛的燕窩粥流了一地,她卻沒工夫心疼。咆哮著告訴他,告訴他自己心中的不滿。

  對他,對阿瑪,乃至對自己的所有不滿。

  “因為我看你不順眼,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就是要拖累你一輩子——聽懂了嗎?”

  安北城的秋雨打在人的身上寒冷得刺骨,還伴著一陣陣的生疼。

  那答兒沒有目標地跑著,雨水帶給她的感覺遠不如心裡的痛來得強烈。她想跑到誰的懷裡痛快地大哭一場,杵在庭院中央才發現自己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從前還有以赫奧仁聽她訴說心事,到了安北城這個本不屬於她的地方,連最後那點慰藉也從此蕩然無存。無助的感覺從心底裡竄起,她蹲在地上像個小女孩一般抱頭痛哭。

  還有更糟糕的厄運等待著她。

  一頭巨大的黑影從後面撲過來,黑壓壓地壓倒在她身上,壓得她好半晌喘不過氣來,索性昏倒。

  這回輪到兮時頭疼了。

  都告訴玲瓏,這樣黑燈瞎火的雨夜不要出來尋野貓玩,它偏不聽。這下子好了吧!野貓沒撲到,把乜家的四夫人給撲暈了過去。如今,她還得費心把她給抬回房去。

  “我不管,”兮時雙手抱懷,把麻煩撇得乾淨,“玲瓏,是你闖的禍,你自己解決。”

  玲瓏嘟著肥厚的熊嘴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兩隻前掌抱著那答兒的雙腿,這就拖著她往兮時住的屋裡去。待兮時喝住它,那答兒已被拖出一丈開外——熊也有行動迅速的時候。

  兮時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那答兒的鼻息,剛剛只是暈倒而已,被玲瓏這麼一折騰,如今是徹徹底底地昏死過去了。

  狠命地掐了玲瓏一下,兮時要它明白自己犯下的錯誤,“她是人,不是玉米,你不能這麼拖她,明白嗎?”還是勞古怪抱那答兒進屋吧!

  兮時放棄神蔔的形象,扯著嗓子喊了兩聲:“古怪!古怪——”

  原本還不知蹤影的古怪頓時現身,手持出鞘的寶劍僵著臉望著他的主人,靜待她的吩咐。

  “抱她進乜宜寞的院子。”這傢伙真沒眼力,白長了兩個那麼大的窟窿在臉上。

  古怪任雨水打在那答兒身上,卻毫無舉動,“除了你,我不助任何人。”

  “這是你主人——我的命令。”

  古怪頓了片刻,終於還是打橫抱起了地上的那答兒。手臂懸空,他讓她的身子距離自己胸前三寸開外。

  於是,雨夜的乜家出現這樣一個古怪的場面——

  兮時穿著單薄的花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頭,古怪懸空抱著那答兒緊隨其後,知道犯錯的玲瓏彎著熊腰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宜寞開了房門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古怪把那答兒朝宜寞的床上一丟,和來時一樣迅速不見了蹤影,玲瓏知錯地縮回自己的窩裡,獨留宜寞對著床上的那答兒發呆。

  “這是怎麼回事?”

  “你緊張什麼?”兮時白他。

  大半夜把弟妹送上他的床,宜寞不緊張才怪。瞧那答兒臉上的擦傷,他憑直覺追問:“是古怪還是玲瓏?”肯定是這兩個怪物中的一個弄的,他初上山的那會子,總是莫名其妙就被古怪或玲瓏弄得滿身傷痕。

  兮時吐吐舌頭,主動交代:“玲瓏。”

  他聳聳肩頭,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也不該把她送到我這兒來,直接讓古怪送她回四弟那兒不是更好嗎?”

  “我想她並不想回你四弟那兒。”

  順著兮時的手指,宜寞注意到那答兒臉上殘留的淚珠,頓時明白了過來——滿人拒付前幾次的貨款,以四弟的個性定會將問題與那答兒聯繫起來。

  他長歎一聲,“乜家怕是真的要走到頭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