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小奴有禮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他來了,意味著李原庸可以走了。

  替他倆掩上宮門前,李原庸聽見內室裡頭那個暫且叫做段負浪的人問王上這樣一道難題——

  “你愛我嗎?”

  密所坐在院子中央,如同那些年他們每每的相處。

  公主同耀王爺姑侄二人在屋裡頭說著話,他在院子中央負責守備,她則坐在那裡吹著絲絲涼風。

  這些年過去了,宮中早已物是人非,唯獨他二人,還是這般——守著這月,守著這夜,守著彼此。

  “密所,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你是什麼人,不管你心裡是否還裝著旁人。我愛你之心,一刻不會改變,永久不會偏移。”她攪著手裡的帕子,一字一句地念著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沒能念出的那句樂府,“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攏過她耳鬢的發,親吻著她三千青絲,如石頭般沉悶了多年的他終於找到了他願說出任何話,他可以說出任何話的人。

  “你可以不聽,我卻不能不說——愛一個人,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愛一個人,當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起碼她該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真實身份便是——

  “我的祖上曾投靠李唐皇室,被賜李姓。到了趙氏稱帝,先王因不滿宋廷,自稱嵬名氏。我原名——嵬名原庸,是黨項族毅宗昭英皇帝的長子,我……是西夏人。”

  第九章 妾為蒲葦君當磐石

  “我為長子。父皇年方十六,因年少貪歡,寵倖了一個身邊的侍婢,得了我。我誕下的那日,父皇大婚,迎娶皇后。母親曾說,我是在鼓樂齊鳴聲中來到人世的,然那鼓樂卻不是為我而奏。

  “正宮有主,不久我便添了弟弟。我雖為兄長,因母親卑賤,身份自是不能與皇后所出的太子相提並論。不知皇后動了哪門子的心思,同父皇說定了,早早地便送我去宋國習學。幼年背井離鄉,遠離父母,隱藏身份去敵國。我之不幸,約莫便是從那時開始了。我之幸,或許也是從那時便定下的。

  “父皇派了心腹不離我左右,既為人師,不叫我忘棄故土,又為長輩,照料我日常起居。于西子湖畔,田園放歌,那段日子竟是我此生最愜意的過往。也是在那裡,我識得了待年年。那會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反正,也不是她的真名,不過是隨口告訴我的玩意。

  “不,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不是那種刻骨銘心,只是……只是很惋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幾乎忘記了我是西夏人的身份,只當自己是一個宋人,愛上了鄰家的女兒。我以為待到成年,我會娶她過門,她會是我的妻,我們會在西子湖畔攜兒帶女,悄然便晃過了這一生。偏在這當口,傳來西夏的消息。

  “原來,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也是不幸。出世不多久,生母病故,父皇又封梁氏為後,梁氏又得一子。太子失了母后的庇佑,加之這層儲君的身份,在宮中的日子可想而知。更不幸的還在後頭,父皇英年病故。我那為太子的兄弟尚且年幼,朝中大事實為梁氏左右。她聽信外戚之言,欲派暗樁入宋國、大理探聽虛實。我那身為太子的兄弟竟主動請纓,親往宋國,帝王之位讓于梁後之子秉常。帝王年幼,太后攝政,梁後之弟梁乙埋擢為國相。

  “這些都是我那兄弟站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方才知曉的。而我的安寧,也至那時起全線崩潰。我那兄弟初入宋境,便被宋人盯上。梁太后為永除大患,將他的真實身份透露給宋廷,想借刀殺人。梁太后不知,宋人卻想到了更絕妙的計策——還是,借刀殺人。

  “以宋國王爺趙千歲為首一幫主戰派,一直有心擴大宋地,消滅鄰幫,打通西南要塞。大理早在他們的戰略版圖之上,如何尋機開戰,如何在傷亡最小的前提下一舉消滅段氏王朝,趙千歲早有部署,梁太后暗藏殺機的透露不過是給他提了個醒。我們這兩個來自西夏,留著黨項族王室血脈的兄弟便這樣被擺到了千歲爺的面前。借刀殺人——還是借刀殺人!

  “千歲爺的謀略是用西夏人暗查大理,一旦暴露便可聯合大理滅了西夏,一旦揪出由頭,便可直取大理——條件是助我們兄弟倆復辟為西夏帝王。我對王位不感興趣,自入了宋國,我便忘了自己黨項人的身份。西夏帝王,于我何干?可千歲爺握住了我的軟肋——待年年,我認定一生的妻。

  “我最愛的人的真實身份,不是從她嘴裡聽到的,竟是從萬般想利用我的賊人口中得知的——段遺哥——她是大理廢君段素興唯一的後人,大理君王的孫女兒,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的堂妹。你去,或是她去。千歲爺把這個選擇擺在我面前——我去,或者她去?

  “寧可自己孤獨終老,也不想壞了她唾手可得的安寧——我去了,連最後的招呼也不曾打,就這樣選在一個黎明悄悄地去了。為了她的安寧,也為了徹底地將她遺忘。

  “是氣她嗎?雖不肯承認,還是氣的吧!氣她這麼些年的日夜相守,她都不曾告之我真實身份。那時候年少,意氣用事,憑心而為,實不曾站在她的角度,為她思量過。自以為,為了她的安危,寧可自己吃苦便是愛了。過了這麼多年,真正明白情愛之事才發現,原來再深沉的愛,再刻骨的情,比不過與之相交的一記眼神,敵不過驀然相守的一抹笑容。她不受,你愛再多也是無奈。”

  “當年,她是深愛你的。”端坐在他的身邊,聽著他的過往,瞭解著她不曾瞭解過的這個男人,密所忽然笑意滿面地對他說了這般話,“就是因為愛你,才不想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她也想同你一般,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龐雜的背景,忘記一切的陰謀暗算,只當你的青梅竹馬,只做你的兩小無猜。”

  他們的心是一樣的,皆是一樣的。

  “只是,時隔這麼多年,為什麼還是不說呢?”李原庸默默地搖了搖頭,“再見到她——自稱待年年的段遺哥,雖是驚愕,卻覺得無所謂了,覺得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再是那麼重要。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密所無比堅定地告訴他,“你或許已經釋懷了,可她呢?若她還是放不下,你這一句話許會壞了她這輩子。”

  李原庸赫然想起,在大理初次見到待年年的那日,她曾對他說過的話——

  回到這裡,回到大理,靠近段氏王朝……我,單只為了兩件事,一是為了一個人,二則為了一句話。

  她給自己取名待年年,為了一個人,年年等待——她等的、她待的怕不是他吧!又為何還要為了那句話?

  捏了捏她的手,李原庸沒來由地笑出聲來,“好想你的稈稈酒、坨坨肉。”

  “我做了那麼幾年的菜,還從沒聽你誇讚過一句半句的。”

  “忍著不說唄!”他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竊竊地笑開來,“說了,就斷不了這個念想兒了。”

  她咧開嘴角,赫然笑道:“好好好,你歡喜,我給你做便是了。”

  “多做點,明日,我要請人吃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