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天下烏鴉一般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不值得為她犧牲,卻值了他的愛。

  沖進門房,烏清商只想儘早離開這個地方,多待一刻,他就越覺得從前的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呆子。

  也許,只有呆子才會愛上騙子。

  收拾好行李,連銀子都裝在了身上,估計能支撐個十幾、二十天,烏清商就不信牙鶴書不離開這五雅堂。

  “你真的要走?”大鼻鴉蹭掉鼻子上被牙鶴書轟了一層的灰,略顯愧意地瞥了一眼烏清商,“這可是你的地方,你說走就走,不怕我們把這兒給拆了?”

  “拆就拆吧!隨便你們。”

  從烏清商的口氣裡感覺到這一次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大鼻鴉發現這一次他闖下的禍似乎很難彌補,“你別這樣,小烏鴉之所以不喜歡你是因為她對男人不信任,她……”

  “不要再編織謊言了,我不想再聽,不想再當個呆子。”烏清商甩頭呐喊,他不允許自己再受騙。“她不是什麼先生,她甚至不識字,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來五雅堂不是為了說文論經,而是為了說說紋銀,論論金子。還有她所介紹的那些貨物全都是劣質的,難保哪一天不會害死人。跟這種你永遠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的人在一起,讓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所以從這一刻開始,我不想知道有關她的任何事。”

  他拎著包袱這就要走,身後有一隻手拖住了他的衣袖——回首,是她。

  “即使是真的,你也不想知道嗎?”

  不能讓他走,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他走——這個念頭橫繞在牙鶴書的心頭,經過今天一整天的大鬧,五雅堂已經是岌岌可危。他若真的離開,萬一她派去跟著他的保鏢稍有閃失,他可就小命不保了。

  為什麼會擔心他的生死?不知道,沒道理的,她就是想讓他好好地活在世上,即使代價是揭開自己的傷疤讓他當戲看。

  “我……我是在妓院長大的。”

  她的第一句開場就震住了烏清商,牙鶴書的雙手不斷地摩擦著,像是要擠掉緊張的情緒,“我娘是妓院裡的姑娘,不是最紅的頭牌,也不是一般的粗使丫頭,她徘徊在不上不下的邊緣,總是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感覺。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她就跟我說,這世上沒有男人可以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

  “所以你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翩翩君子,而且還很享受姑娘們全都圍在你身邊?”烏清商順著她的話揣摩下去,他或許過於忠厚,但絕不笨。

  她該謝謝他幫她將最難講的話說了出來,“娘能說出這種話,是因為她曾經相信這世上總有一隻烏鴉是白的——有段日子經常有位大學士光顧她的生意。”

  她甚至將它說成是“生意”,只因——“婊子無情,一旦有情便是必死之時。我娘她愛上了那人的學士風度,她甚至做起了當小妾的美夢。只是當她告訴那位大學士她有了身孕的消息以後,那人就再也沒來過。”

  牙鶴書以手撐頭,笑得無力,“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爹是誰,就像那個大學士說的那樣,妓女嘛!每天還不就是那回事,妓女生下的小孩,沒人知道爹是誰。”

  烏清商逼著自己忍下來,不能心軟,不能被她的話所感動。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撒謊,誰知道她現在說的話是真是假,不理不理!

  牙鶴書不想知道烏清商在想些什麼,她只想說出那段很久以來一直不敢面對的過往。不為了聽話的那個人,只為了自己想說出的話。

  “我想娘……娘她是真的很愛那個大學士吧!所以在她的心裡,我就是那人的孩子。她抱著我去找他,我站在楓樹下看著她苦苦哀求的身影,看著她被人痛打一頓推了出來,看著她被妓院裡的老鴇丟在床上,看著她臨死還在喊著那人的名字。我發誓,我要做我自己,不被天下任何一隻烏鴉所控制。”

  “所以你也做了一隻比任何烏鴉都黑的烏鴉王?”烏清商可以極度信任一個人到喪失原則的地步,也可以完全否定對方,到徹底不信任的絕路。對現在的牙鶴書,他屬於後者,誰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不再受騙。

  牙鶴書迎著跳動的燭火望向烏清商的側臉,他怎麼可以如此平靜,冷靜得叫人害怕,“是!你說得對,一個還不滿八歲的小女孩在妓院裡能做什麼?”等待著慢慢長大,不是為了自強,而是走向一條和娘一樣的道路。

  她甚至不敢脫去衣衫睡覺,因為害怕喝醉酒的客人會在半夜裡爬上她的床。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就足以讓她十多年來不斷地從噩夢中醒來,直至今日仍不敢脫去外衫入眠。

  “想要擺脫娘那樣的生活,我就必須離開那裡,然後……機會來了。”

  是厄運還是機遇,到現在她也說不清,“來了一個看上去很溫和的叔叔,他承諾給我很多好東西,說要教導我,讓我做個被人們所尊敬與崇拜的人物。最重要的是,跟著他,我就不用再重蹈娘的覆轍。”有的時候只是一個小小的願望就可以激勵一個人作出重大決定,或者放棄自己一生的路。

  “那個人就是我們烏鴉會的總會長。”牙鶴書像是在訴說他人的故事,沒有情感,甚至連情緒都被惡意地抹殺了。

  “正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教我們不被其他人欺負,教導我們成為別人尊敬的人。條件就是,我們要比別人更狠,更殘酷——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烏鴉,越是受人尊敬的人就越有黑暗的一面,那個大學士不正是如此嗎?”

  可是,等她真的離開了妓院,她卻又想念那裡的酒氣和脂粉香混合在一起的腐朽味道。那是她成長中的最初的地方,在那裡她能感受到最溫暖,卻也是最卑微的母體。在那裡她是安全的,足以做回最初最單純的自己,那個不用沾上黑色的羽毛偽裝成烏鴉的自己。

  正是這個原因,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妓院。每次做了很大的虧心事,她也會去妓院坐坐,無非是為了尋求心理上的安慰。

  這些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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