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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印象中,他總是習慣地沉默,沒有任何言語,安靜地守在他身邊,不離左右。

  是不是因為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他們倆誰也沒有想過要去打破,甚至……害怕改變。

  “夫人和主人就像這香溪水與胥江水,彼此緊密相連卻又一清一濁各自分離。”

  爹和娘像這斜橋分水?思皇瞪大眼睛瞅著渾澹,他比自己大七歲,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從思皇有記憶起,渾澹就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對爹娘的事他也比思皇更瞭解。

  “主人和夫人相處了二十六年之久,主人一直以為夫人瞭解他的愛,總有一天會回應他的感情。可是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你出生,等到你長大,等到你足以接任皇閣主人之位,夫人還是沒有回應他的情感,主人等得有些著急了。”

  對爹娘的記憶有很多,最多的是爹走近坐在銅鏡前的娘,想幫她梳發,娘總是搶過梳子遞給身後的丫鬟。清晨的陽光透著閣窗穿梭在他們之間,爹站在原地看娘獨自梳妝,他們之間隔著那長長暖暖的陽光,彼此站在陰暗中看著對方,卻不肯走進陽光裡。

  本以為這一生,他們都會這樣遙遙相望,卻在爹病重時打破了最後的隔閡。

  爹是突然病倒的,向來英氣勃發的爹驀然間如山般倒了下來。那夜,爹去找娘,不知道因為什麼他們倆發生了口角。娘照例不理爹坐在梳粧檯前梳著長長的秀髮——她仍是少女般的纖細模樣。

  打量著她的背影,爹落寞地走出了他們共有的臥房,門掩上的瞬間,他倒了下去,娘沒來得及抱住他,只能無助地趴在他的身邊喊著叫著嚷著。

  那麼些年,思皇還是第一次聽到娘呼喊爹的名字。

  後來,爹就病在了床上。娘再也沒離開過爹,她每日每夜守著爹,守著她的丈夫。從未病過的爹生起病來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人哄著寵著。向來愛耍脾氣的娘一改往日的囂張,像個溫柔的妻伺候著病中的丈夫。

  思皇從未見過壞脾氣的娘也可以那樣溫柔地笑著,磨光了爹這輩子最後一點硬脾氣。

  深沉地歎了口氣,思皇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上天無情,“娘頓悟得太遲了,等她明白對爹的愛,閻王已收回了爹的命。她最後所能做的,竟然是匆忙趕著去奈何橋與爹團聚。”

  “這不能怨夫人。”渾澹的口氣與皇閣老主人有幾分相似,“主人曾說過,他和夫人的結局不能怨天,要怨只怨他自己。他總以為默默付出,靜靜等待,總有一天能等到夫人領悟自己原來是愛著主人的。他忘了,有些話需要一個契口才能從心底說出。”

  爹的病重對娘來說就是最後的契口,因為失去,所以才領悟其珍貴。爹用他的死竟驗證了娘的感情,可一切來得太晚了。

  憂傷的故事讓懷裡的娃蹬了蹬小腿,像在抗議娘不讓她擁有爹。水迢迢輕輕拍著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兒還是在安慰自己——兩個人之間真要等到其中一個走到奈何橋,另一個人才回頭審視彼此的情感嗎?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等來等去等成愁』?”沒有人比渾澹更能領悟這句話的深邃,凝望著面前的思皇,他的等待讓太多的話說不出口。

  從前是等著他長大,然後等著他有足夠的能力繼承皇閣,再後來等著他確立皇閣在江湖中的地位,到了現在他竟在等待思皇放棄永遠也無法擁有的一段感情。他的等待變成了縱容,是他親眼看著思皇愛上沐雨,看著這份無望的愛慢慢滋長,可他卻選擇什麼也不做,這依舊是一種等待。

  “主人說如果一切再重來,他會不斷地創造機會,讓夫人早點將心中的感情說出口。”人是需要逼的,情愛之事亦是如此。

  主人用一生的情愛換來的教訓需要天下多少有情人用痛苦再來驗證才叫足夠?

  悲傷的過往叫思皇煩躁,更讓他心煩的還有渾澹的眼神。那眼神太過赤裸,是男人看心愛的女人才會有的眼神——他不要,不敢要。

  揮揮手中的羽扇,思皇驅趕心中的蒼蠅,“別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我爹娘早就見閻王了,還是說說這娃的爹娘吧!”他靠近水迢迢逗弄著她懷裡的娃,眉眼間竟像個剛為人母的婦人。

  慈祥的表情沒能維持多久,思皇再顯惡魔本性,“既然沐雨已經有娃了,本尊也不用擔心害得沐家斷子絕孫,今晚本尊就將他納為入幕之賓,相信他一定會念在本尊救他一命的分上,愛上本尊的。”轉過頭,他威脅水迢迢,“到時候,這娃沒了爹,可別怨本尊哦!”

  渾澹翻了個不像英雄該有的白眼——他又來了!斷袖之癖真的這麼好玩嗎?哪天他也來割腕斷袖算了,不知思皇會作何感想?

  幹嗎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思皇恨不得將渾澹的眼睛給挖下來,他那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正被深深愛著——他……他……他不想跟下屬發展斷袖之情啦!

  思皇與渾澹之間的暗潮洶湧,水迢迢沒有介入,她出神地望著窗外的斜橋分水,仿佛化作天上的雨水紛飛。

  年年歲歲,唯有今日雨水方能讓斜橋水不再分離,永不分離。

  將娃交給思皇,水迢迢奔向她該去的地方。出了水廬,她跑向東南側的茅屋,預定的目標中斷了,斜橋上站著她要找的人,那個死了半年的鬼。

  天上雨水紛紛,橋下清濁相混,橋上倆倆相望,天下情人終相聚。

  “你終於出現了?!”

  水迢迢出來得匆忙,並沒有帶雨傘,沐浴在雨水中,她不覺得冷,虛弱的身子卻嬌喘吁吁。

  沐雨手裡撐著鴛鴦傘,不是她常用的那把,卻繪著她喜歡的鴛鴦戲水圖案,“你還在月子裡,該在水廬好生躺著,怎麼跑出來了?受了風,著了涼可怎麼好?”站在橋中,他不敢走向她,只將傘向前撐去。

  她不接傘,卻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專注得像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你終於出現了?!”

  她再問,重複著先前的話,眼眶卻熱了,為了這半年苦苦的守候。想過千百種再見他時該有的表情,該說的話,每一種都比這一刻來得轟轟烈烈。然而,這一瞬間她只想沖進他的懷裡,拼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揍個半死。

  雖已是雨水時節,但寒意還是未能盡散。大約她出來得匆忙,身上只穿了單衣,並未披皮襖。飄搖在雨水中,她單薄的身子已濕了大半。

  她不接傘,他卻不忍心看她剛生過娃的身子受了寒。上前一步,他筆直的手臂為她遮去風雨,自己卻站在傘外,盡可能地遠離她。

  好不容易見到這個死而復生的人,他卻一個勁地想要遠離她,水迢迢心寒啊!

  “你終於出現了?!”

  三問,若再得不到他的答案,她便不再問了。

  在她絕望的前一刻,沐雨沖著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我來了。”

  “你不想見到我,因為你恨我?”她緊繃著臉,問得直白。

  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他恨天恨地恨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恨她,“我……”

  “因為我用魚腸劍殺你,所以你恨我,再也不想見到我?”這是水迢迢意料之中的。他錯手殺了姐,她恨了他三年,無論他為她做些什麼,她依然要他用命來償。只因她過不了她自己那一關,他若恨她,也是應當的。

  “我……”

  “可我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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