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沐雨水迢迢 | 上頁 下頁


  正是瞭解他的心意,水迢迢才更要與他同行,“你說過等我捱過這一冬,到了雨水時節就帶我回老家木瀆,如今我捱了過來,你要守信。”郭靈岩正是蘇州木瀆人士,他若要追查真凶,木瀆也是必去之地。

  水迢迢的倔強非同一般,沐雨早已領教個中滋味,只是這件事卻由不得她使性子,“你好好在家休養,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待我解決了丐幫的麻煩,再陪你回木瀆,你暫且在家等著。”

  生命匆匆,水迢迢早已明白事事由不得“等待”二字。既然他不願意陪她回木瀆,她獨自回老家也罷。將沉重的包袱搭在肩膀上,她手握鴛鴦傘艱難地行在夜雨中。

  “你這是做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身體受不起半點風寒,今夜雨冷,還不快回房待著。”勸不回她,沐雨只好緊跟在她的身後。

  像是故意要他擔心,水迢迢越行越快,路濕地滑,腳下一軟,水迢迢差點摔倒,好在沐雨身手不錯,及時扶住她的身子,空出的左手自然地接過了鴛鴦傘,擋在她的肩頭。

  “你慢點。”

  甩開他的手,她不稀罕他的攙扶。他偏要一路扶她行去,誰讓她是他的妻呢!

  這一路,他們註定糾纏難解。

  去木瀆路途遙遠,為了照顧水迢迢的身子,沐雨走得很慢,趕路反成了遊山玩水。從前為了練劍,他雖時常人在天涯,卻沒機會飽覽江山秀美。後來忙於照顧她,即便有機會進入人間仙境,他也少了那份遊玩的心境。

  如今她就在他的身邊,沐雨竟覺得平常景致也成了人間絕色。

  路邊的茶鋪吸引了沐雨的眼光,這是讓水迢迢歇息的好地方。拉過她,他遙手向前,“累了吧?坐下歇歇,咱們喝點茶再上路。”她越來越慢的步伐都在訴說一個事實:她的身子跟正常人還是有所區別。

  “我……”不累——剛想拒絕他的好意,水迢迢忽然瞥見了他額上的虛汗,他趕著出門,身上的傷根本沒有大好。他自己不覺得,她卻感受到了他不似尋常的喘息聲。

  水迢迢漠然地走向茶鋪,要了一壺茶,他們相坐無語。這些年兩個人坐下來聊天的機會不多,他們早已習慣了彼此間的陌生。即便沐雨有再多的不甘,也無能為力。

  正喝著茶,有個年幼的孩子拿著討飯缽歪歪倒倒晃了進來,“叔叔,給點錢吧!娘病在床上,大夫說沒錢不給治,您就行行好,給幾個錢吧!叔叔!叔叔……”

  “去去去!誰家的孩子上這兒要飯?你煩不煩啊?淨擾人清淨!”

  茶鋪裡身體健康的大人紛紛趨趕著稚嫩的孩子,水迢迢看在眼裡,心生感慨。

  “當初我病重時,姐當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為我醫病,到最後藥鋪都因為賒賬太多而拒絕給我抓藥。姐沒法子,只好像個乞丐一般去親戚家中借錢。我們姐妹倆孤獨無助,即便是親戚,也是肯借的少,絕情的多。每每有人肯借錢給我醫病,姐總是千恩萬謝,向天誠心祈求對方長命百歲。”

  跟她相處三年有餘,沐雨從不知道她還有個姐,“那你姐現在在什麼地方?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她?”

  茶盞遮住了臉,水迢迢別開了眼睛,“她嫁人了,遠嫁到了外地,姐夫是個有著幾畝薄田、一間茅屋的郎君,雖不識幾個字,但對姐卻是極好的。”

  原來是遠嫁外地,難怪不曾聽水迢迢提起她。沐雨也不深究,心裡反復思量著水迢迢剛剛說的那些話。

  “娃,你來!”

  這位客人手裡握著一把劍,怯生生地遠望著他,孩子不敢靠近。沐雨也不強求,他從兜裡掏出了所有的銀子,向孩子做了一個手勢,“這些銀子給你娘拿去看病。”

  他倒是大方,水迢迢也不言語。這幾年,為了給她治病,他變賣了老家的田產,如今只剩幾口薄田勉強養家糊口。他的銀子,他想施捨給誰,她不理。

  她冷漠地喝著茶,旁邊的漢子早就坐不住了,一群人議論紛紛:“我說這位客人,你恐怕是過路的吧?這邊村民絕非淳樸之輩,萬一這孩子坑你銀子,你豈不是虧大了?”

  “不虧不虧!”沐雨連連搖首,“只要這孩子肯誠心實意地祈求上天保佑我夫人平安,多少銀子也捨得。”

  到底還是為了她!水迢迢想不理會也難,站起身,身上的疲憊比不過心,“沒用的,別白費力氣了。”

  沐雨緊隨其後,“你怎麼知道沒用?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要造福,我只要能以一己之命為你續命就好了。”

  “沒用的。”她還是那句話,“你的手沾滿了血腥,即便救人一命也抵不過這諸多的罪孽。”她話語間透出的殘忍,連她自己都驚愕。

  “你還記恨著我?”沐雨揪住她的水袖,力道雖大卻小心地不掐到她的身軀,“我不是有意要用魚腸劍傷你的,當時你握著碧玉簪向我沖來,一副要置我於死地的模樣,我出於防衛拔出了劍,卻不想跑來刺殺我的你竟毫無武功,傷你也是在所難免。”他彌補了啊!這些年他一直在彌補,就是補不了傷口,補不回她的愛嗎?

  她輕搖螓首,沐雨分不清這究竟代表著“我不再記恨你”還是“無論你如何努力都補不回我的愛”。他茫然地望著她,她卻離他越來越遠。

  走著腳下坎坷的路,有太多話是水迢迢面對他時無法說出口的。

  叫她如何記恨他?三年來,他雙手沾染的每滴血都是因為她,他欠下的每條命還是因為她。若真要償命,也該要她的命。

  可叫她如何去愛他?他毀了她這一生,魚腸劍更是割斷了她手中這支碧玉簪子。

  斷掉的簪子少了一半,再也拼不回完整,攏不起從姑娘到妻子該盤起的發。

  將所有的銀子都給了討飯的孩子,沐雨竟連投宿客棧的銀子也拿不出來了。待天亮後,他還能當掉身上值錢的玉器換些盤纏,現在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他法,只好找個好心人家先借宿一宿,天明再說。

  不知道是不是茶鋪的善舉感動了上蒼,他們倆很快就在一戶農家住了下來。

  農家大哥倒也客氣,一個勁地讓他們倆進屋,還要媳婦給張羅飯菜,“我說孩子他娘,你趕快給客人弄點吃的,再炒兩個雞蛋啊!”

  大嫂也不做聲,窩在爐火邊,手腳利落地翻炒著。沒過多會兒,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了桌。將飯菜放下,大嫂悶頭坐在桌腳縫著丈夫補了又補的外套,半天不吭聲。

  水迢迢埋頭吃飯,平日裡躺在床上總是沒有任何胃口,今天走了一整天,再吃這農家飯反倒別有一番風味。

  丈夫勞累了一天,回到家裡為的就是這餐爽口的飯菜,可惜她長年臥床,記憶裡極少有機會為沐雨洗手做湯羹。即便她病情好轉,有足夠的體力站在灶旁,廚藝也只是勉強能添飽肚子。雖然沐雨不計較,但她心裡清楚——她不是賢惠的妻,若沐雨想休了她,有千百種理由足以攆她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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