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長歌一闕 | 上頁 下頁


  那日,暮景蕭蕭雪嫋嫋,長空竟有雁哀哀——多年後罷月憶起此景仍拍手稱奇。

  仍是連天的風雪浸染著寒梅,仍是那株含苞的矮樹,仍是樹下的那個人。不過是衣衫換了,不過是手中多了一柄彎刀。攥著那卷書冊,罷月癡癡地望著不遠處披著風雪一心習武的遣風。一套招式練完,收起刀,他顯然早已留意到她的存在。

  單膝叩地,他照規矩向主子問安:“遣風見過小主。”這一跪與尋常宮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罷月慌忙將他拉起身,拂去他一身的雪,只把他當作初進宮時陪她玩耍的西陵家小爺,“不帶這樣的,你我之間還分什麼主僕?當年你進宮時我就是小主,你可沒拜過我呢!”

  當年是當年,如今是如今——這話掖在遣風心頭,已無說出口的必要。

  不提從前,罷月只把懷裡的書卷塞給他,“那闕長歌……就是我害你一直沒看到結局的那闕長歌,我把它補好了、復原了,這些年一直替你收著呢!就想著你再進宮的時候,定要讓你看到結局。現在——給你。”

  她遞出去的手懸在半空中,他怔怔地望著那卷書,恍如隔世。那個坐在臘梅樹下,皚皚白雪中看書品茶的日子確已是隔世!

  悄然之間變得厚實有力的手握緊彎刀,他自始至終沒有再去碰那卷書冊。

  罷月不知他的心思,硬要將書冊塞進他的懷裡。遣風急了,向後跳開,只是眨眼間他與她已隔數十步之外。

  這兩年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已在這一跳中告訴她了。

  當年那個愛看書愛玩鬧的遣風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名副其實的黑衣殺手,斜日殿下的秘器。

  她望著他喃喃自語:“這書……”

  “小主收了吧!遣風要練功了,實在無暇看書,多謝小主抬愛。”

  說話的工夫他也沒閑著,一把彎月刀在手裡耍來耍去,他動作之利落看得她是眼花繚亂。他耍得越快,她看得越是心驚肉跳。

  按下他的手,若不是遣風反應迅速,刀鋒差點傷到她,“小主,您多當心。”

  她哪還顧得了自己,一門心思想讓他看她留在身邊幾年的那卷書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結局嗎?看看吧!看看又花不了多少時間。”見他不收,她又道:“若是你不想看,我直接告訴你結局得了。”

  “算了吧,小主。”遣風的手停在書卷上,卻是阻止她翻開那卷塵封已久的史冊,“就像斜日殿下說的那樣,別人一旦說了結局便沒意思了,再沒什麼意思了。”

  他收起彎刀,與她道了別,這便要離去。

  “為什麼答應斜日做她的黑衣人?”

  他的腳步停在她開口的那一刻,沒有回身,連他自己都在回憶當初答應斜日殿下時的心境——

  生還是死,你選擇吧!

  ……我要活!我要活著,我不能死。

  即使失去從前所有的尊貴、榮華、地位、身份、權力,甚至失去西陵這個姓氏?

  ……是,我要活,西陵家必須有一個人活下去,得為整個西陵家族活得明白。

  錯!西陵家族無人可留,留下來的只會是一個沒有身份的殺手——遣風——你還願意活著嗎?

  我……我不知道。

  要我說你得活——有時候活著不是享福而是受罪,誰的罪過誰去受,西陵家族的罪過該由你去受,這是你虧欠他們的。

  斜日殿下的話讓他選擇活著受罪,不為了償還罪過,只為了弄清一個真相。幾年來,真相的面目漸漸變得清晰可辨,可他卻活得越來越麻木了。

  麻木到想忘記自己的姓氏和曾有過的尊貴身份,否則他會瘋的……他會瘋的……

  他不想記起的事,偏罷月小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他想逃避那一切,包括她。

  無法解釋的事窩藏在心底,遣風決然而去。

  雪卷著梅花簌簌而下,漫天撲鼻的香氣沁入心田卻是冷的。

  冷極了——罷月瑟縮著身子,將那卷書冊塞入懷裡,只有那裡還暖和些。

  滄江九年,三月十二,宜齋醮祈福,忌醫疾。

  斜日又派遣風出宮了,罷月見斜陽殿偏殿西隅無人,便猜到了。所以雖然九斤半推說不知道遣風去了哪裡,她還是猜出了大概。

  自幾年前遣風二度進宮,除了蝸居在斜陽殿西隅,他從不隨便游走于宮中其他地方,兀自歪在一方小院裡練功,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她常常來找他解悶,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倒不是為他解悶,實在是自己窩在宮裡煩了膩了,想找人說說話。

  母妃已故,王兄常年犯頭痛病,斜日忙於理政。眼前滿屋子青衣宮人晃著蕩著,她卻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才好。

  偌大的宮殿,他是她唯一可以說話的人——雖然總是她在說,他只是負責聽著。

  他不在的日子,她便在他房裡等著,等著他回來。偶爾她會害怕他回來,因為……

  “你又傷了。”

  即使他再怎麼遮掩,也掩飾不了那一身至今未幹的血漬。

  猜到她會在房中等他,他本不想在傷勢未痊癒時回來的,只是殿下急於知道事情的結果,他只得回宮,只得面對她滿目的驚慌。

  瞬間的激動過後,罷月熟練地從內室取出藥包,以同樣熟練的手法幫他包紮傷口。

  “疼嗎?”

  他搖搖頭,咬著牙沒吭聲。這幾年更要命的傷他都挨過,這點皮肉之痛早已算不得什麼了。

  可那深可見骨的血肉卻刺痛了罷月的眼,她替他包好傷口,起身欲走。他猜到了她下一步的動作,連忙從身後拉住了她,“別去。”

  他又知道!他又知道她想做什麼。

  “這幾年,你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哪一處不是為她受的?夠了!就算她曾救過你,這些年你為她賣掉了這麼多條命,也償還得夠多了。”

  “話不是這樣說的。”遣風有著自己的固執,“我既然答應了做殿下的黑衣,這輩子的命就已賣給她。”

  “偏執!”她大斥。

  斥就斥吧!性情使然,他不可能一時間變了脾氣,那便不是他遣風了。

  這點她深知,也不再多加糾纏。撥開他的手,她甜笑著告訴他:“放心吧!我不去找你的主子,我去醫館給你尋幾味草藥煎了湯你熱熱地喝下睡了,保證明天一覺醒來藥到病除。”

  不知是她的喜悅感染了他,還是回到宮中屬於他自個兒的小院讓他心情放鬆了許多,遣風竟露出難得的笑容來,“你不找醫官,就這麼給我抓藥,萬一我沒死在外頭,反倒死在你手裡可怎麼好啊?”

  扮了個鬼臉,她裝出一副小鬼相,“是啊是啊,我這個庸醫專門藥死你這種笨蛋。本來也是,像你這麼笨的人活在世上橫豎也是會笨死的,還不如讓我這個庸醫練練手,藥死你拉倒,省得便宜了別人。”

  話是這麼說,玩笑是這樣開的。可這幾年他每每浴血而歸,她又是包紮又是煎藥,幾年鍛煉下來,她這個王女做得倒不如醫女來得出色。

  出了他的小院,罷月臉上的輕鬆嬉笑渾然不見,隱藏的怒氣漸漸顯現,她逕自朝斜陽殿的正宮而去。

  “起開——”

  “小主,小主!小主,緩步,請容九斤半向殿下稟報,再覲見不遲。”

  九斤半一路跪求,卻求不來罷月停下腳步。她疾步闖進正宮,斜日正歪在搖椅裡迷瞪,泄了一室的春光就鋪在她的腳下。

  同是赤袍加身,本為一母所生,一個貴為殿下,一個仍是小主。她可以左右遣風的生死,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渾身是傷。

  罷月不要這樣的區別。

  “你又派他出宮了!”她的質問擲地有聲,恨不能變幻為一把利刃戳進斜日的心坎。

  斜日實在懶得再同她理論,解釋了多少回,她已不想再圍繞同一問題爭論不休,“他的身份在那裡,你要看著不樂意,你讓他做你的夫君,我定不再派他出去執行任務。”

  “我在跟你說正經話,你又同我扯這些無聊事。”她滿面的紅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女兒家家的嬌羞。

  “怎麼是無聊事呢?”

  斜日的表情看著認真極了,“他是黑衣,已定的身份。想要回歸銀衣仕族的地位,按照革嫫慣例,除非他能立驚天動地的大功,否則此生不可能再恢復身份。可黑衣人見不得光的身份讓他壓根不可能成大功立大業,算下來就只剩與貴族聯姻這一遭了。整個革嫫上下的貴族,你掰著指頭算算,把心拎清了想想,除了你還可能有第二人願意與黑衣成婚嗎?”

  赤袍小主嫁黑衣殺手——這還不叫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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