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于佳 > 長歌一闕 | 上頁 下頁


  傳聞父王私下裡還授了斜日一道密旨,上可制約新王,下可調動整個革嫫兵馬——斜日從不曾出示密旨,更不曾掌理天下兵馬大權,這些到底只能是傳聞。

  一年後,檀妃歸去,檀妃宮改為斜陽殿。

  又過一年,也就是罷月及笄那年,她擁有了自己的宮宇殿閣。

  還是那一年,她在宮中,在臘梅含香的那季見到了久別的遣風。

  滄江二年,臘月初一,宜破土,忌會友。

  脫去那身象徵著貴族身份的赤袍,遣風披著雪,于臘梅樹下佇立久久。任風雪覆肩,仍不動不搖。

  一眼望去,罷月幾乎以為他已埋入那截雪中,與樹同體。

  她踏著雪朝他走去,愉悅地大叫著:“遣風,你回來了?”

  不曾想,遣風忽然單膝跪地,“遣風給小主請安。”他低垂的臉頰上不顯半點情緒,喜怒一概不見。

  “遣風,這裡就咱們倆,你不用對我施禮的。”罷月抬起手來拍去他肩胛上的厚雪,漸漸現出他一身的黑衣黑袍。

  她大驚,“你這是……”

  革嫫王朝一向等級森嚴,何種人穿何種顏色的衣衫是有定律的。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周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裡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黑衣人藏於黑夜之中,他們若不是遊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

  父王也曾養了一幫見不得光的黑衣人。黑衣一族向來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這一身黑衣的遣風,又是誰的武器呢?

  罷月怔怔地望著他,好半晌竟說不出話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兩年前那一別,銀衣仕族出身的遣風不見了,兩年後,怎麼一身黑衣的他重回宮中?

  這兩年,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兩年前,他被父王的近身侍衛拖出西門的那一天,又發生過什麼?

  她——全然不知。

  “遣風,這到底是怎麼……怎麼了?你倒是說啊!”

  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沉默敷衍她?他們不過是隔著一步之遙,卻如遠隔天涯。不!分明比天涯還遠,遠得望不到終極。

  正僵持著,忽聽斜陽殿下一個青衣宮人急急跑來。罷月識得她,是侍候斜日的宮人,有個奇怪的名字——九斤半。

  九斤半見到罷月小主匆忙行禮,而後用更加匆忙的聲音喚遣風:“殿下叫你。”

  遣風聽到這話,一個箭步沖向不遠處的斜陽殿。罷月留意到他手提彎月刀,只是眨眼之間便隱沒在氣勢宏偉的殿宇中。

  黑衣人只服從主人的命令,他是誰的秘密武器?

  答案已顯而易見。

  是斜日!是斜日一手將曾經仕途坦蕩的銀衣遣風變成了今天的黑衣人,從西陵家翩翩公子變成冷血且見不得光的殺手。

  當年,斜日到底是救他,還是害他?

  罷月隱隱動怒,甩手朝斜陽殿而去。跪見她的九斤半沒聽到她的命令,不敢起身,仍跪在原地。

  “還跪在那裡做什麼?快去通報你主子,就說我要見她。”

  九斤半不敢起身,也不敢應承,只回說:“殿下叫了遣風進去必有要事,小主若是沒什麼急事,還是改日再去見吧!”

  出其不意,一記響亮的巴掌揮在九斤半左半邊臉上,伴隨而來的是罷月怒火中燒的問責:“你算什麼東西?敢要求我什麼時候見我親姐?”

  “九斤半不敢!九斤半錯了!九斤半該死!”

  九斤半連著重重磕頭,小心翼翼的態度反倒把罷月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堅持只會讓眾人覺得她成心挑事,可就這麼離去,她那滿心的疑惑和鬱結又當如何?

  恰在此時,正殿廊下斜日扶著一劄黑衣款款而來,在皚皚白雪之中尤為扎眼,讓罷月想忽略不計都不成。

  第三章 見血方休

  “遣風,你去吧!”

  斜日拂袖,遣風無語,順勢低首而去,並未看一旁的罷月。即便他清楚地感覺到她灼熱的目光始終守望著他的身影,不曾挪移。

  直到他徹底消失不見,罷月仍守著他離去的方向,任腦中一片空白。

  “有什麼話,你問吧!”

  斜日先開了口,其實有什麼話罷月根本不用問出口,全都寫在臉上了。

  “你把遣風怎麼了?”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

  她避重就輕,然這答案顯然不是罷月想聽到的,“當初我央你去救遣風,你說救了,可我總見不著他。你說送出宮了,我也信了你。這才幾年的工夫,為何他會變成你的黑衣人?”

  斜日不想解釋,她還是那句話:“這是遣風自己選擇的路,與人無咎。”

  罷月一把揪住斜日的袖口,高聲責問:“什麼叫他選擇的路?你有給過他選擇嗎?若是有其他選擇,我相信以遣風的性子萬萬不會成為見不得光的黑衣殺手。”

  斜日扯開她的手,順便把自己的袖口拉回來。此刻罷月是一時心急,她可以不怪她,卻不想跟她再為此事爭執下去。

  “明說了吧!當日兩條路,或推出西門,一瓶毒藥了結他這條小命;或褪去仕族子弟的身份,換上這身黑衣。遣風做了他的選擇,若換做你,是寧可穿著銀衣去死,還是忍辱負重,以一身黑衣的身份活下來?”

  兩年前遣風竟經歷了這樣的抉擇?!罷月蹙眉思索,即便是兩年後的今天,她也無法做出選擇。

  可兩年前,遣風做出了選擇。

  一身黑衣,尷尬地活著,畢竟——他還活著。

  瞥了一眼罷月,想這麼會兒的工夫,她也該冷靜了些許。斜日抖抖衣襟上墜的雪花,這便要走,不期然一隻手從身後拽住了她——

  “這兩年,他……他都經歷過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她不會想知道的!她不會想知道的……

  斜日什麼都沒說,卻又把所有的一切都道明瞭。

  “最後一個問題。”罷月仍是死死地拖著她,不肯撒手。

  沉沉歎上口氣,斜日已懶得去揣摩猜測了,“說吧!”

  “他知道西陵家族最終的結局嗎?”若知道,他還願留在宮中,面對先王的兩個女兒嗎?

  斜日心中暗歎:這妹妹本該是他們兄妹幾個中活得最愜意,本該是這座宮殿裡笑得最真切的那個。可她就是心裡惦記的事太多,才活得這麼累。人生不過幾十年,自己都顧不過來,還惦念那許多做什麼?誰又會心疼你呢?

  索性斷了她的念想兒吧!

  “罷月,你覺得到了這會子,他知道與否還有什麼意義嗎?”

  是啊!知道又能如何?

  他最愛的大伯戰死了,西陵家完了,他亦失去那身銀衣所帶來的榮耀。

  眺望茫茫白雪,罷月漸敢心境蒼白。

  那日,天高風細寒梅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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