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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倪佛安頓足,大樂。“霏碧!你聽到了嗎?你弟弟叫對爹地了,他說『爸爸』——”

  “嗯。”倪霏碧笑著回瞥父親一眼。“弟弟想找媽咪。”她專心踩起裁縫機。

  倪佛安一恍。他之前帶兒子去找過妻子,兒子因此把他的形象和找母親交連,才老是朝他發“媽”音。

  “你不是被長髮混淆。”他看著兒子圓呼呼的小臉,說:“爸爸的長髮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傢伙笑咧咧,開心爸爸要帶他去找媽媽。

  倪佛安笑得無奈也寵溺。“好、好——爸爸終於能跟你溝通,解決父子衝突了。”一會兒,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兒。

  “霏碧,”女兒轉頭,他說:“農夫與蛇的故事不是那樣的——”

  “嗯。”倪霏碧點點頭。“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許不是忘恩負義……”嗓音未盡而消,裁縫機聲響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頷首。“嗯,不是忘恩負義。”抱著已經會叫他“爸爸”的兒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歡女人。

  虎柔在日落時分和丈夫、兒子一起回家,兩父子歡歡樂樂在二樓後露臺的石砌按摩池,泡黃色小鴨浴。她上屋頂花園,走樓階平臺通道進風車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環陽臺和塔身的茂盛爬藤玫瑰。這玫瑰還真能結果,稀有品種。女兒已經做上好幾罐香膏、玫瑰醬,最近帶著大把新鮮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請父親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軟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松餅抹玫瑰醬,像中毒。

  心有懸念,無解藥。

  虎柔低頭,勾理頰鬢髮絲,走進風車塔。

  女兒的工作室亮著大燈,隔壁丈夫畫室一片黑溜。裁縫機聲響長長一串,忽停,似乎縫針斷了。

  “霏碧——”虎柔通過拱門,看見女兒拿著胸前金鑰匙凝視不動。她靜靜走近,女兒沒察覺她來到。她把手放上女兒肩膀,女兒輕顫,回頭笑著。

  “媽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撥撩女兒的劉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緊掌心中的金鑰匙。“對不起,媽咪。”金鑰匙是母親打鑄,要她去交差,這差一直沒交成。

  “沒關係。”虎柔淡笑。“是廣澤少爺要給你的對嗎?”

  倪霏碧點頭點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給我,下次見面,我一定會拿給他。”她整理剛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邊的沙發床,那床尾放著行李箱,她打開箱蓋,把折好的袍衫放進去,拉扣壓衣帶,終於完成。

  虎柔說:“霏碧,你想見廣澤少爺嗎?”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鑰匙拿給他。”

  “他要給你的。”虎柔坐下來,坐在女兒踩裁縫機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過媽咪一條項鍊。”

  “項鍊……”倪霏碧點點頭,低垂臉龐,慢慢拉著行李箱拉鍊。

  “那項鍊也是媽咪該交卻沒交成的差。”虎柔嗓音雜在拉鍊聲中。

  倪霏碧抬頭。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牽女兒的手。“該準備吃晚餐了。”

  虎柔沒告訴倪霏碧,她沒交成的那個差,一開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齡產子的夫人自發現懷孕那刻,一項世代不變的請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龍項鍊向來由虎家設計打鑄,每一輩分不同,祭雨豐這一輩的圖由虎王父親設計,祭廣澤出生那年,圖早已行了燒結儀式——沒人預料得到祭家夫人會在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齡懷子——產檢抽得的組織液送進工坊了,虎王僅能憑藉年少時當父親助手的記憶,趕在這位祭家貴子出生前,完成項鍊。虎王很不滿意這件作品,但少爺出生了,當日,虎王只得匆匆交派女兒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齡產子不順利,少爺一落地就沒了母親。

  高原沉浸悲海裡,新生麼少爺的戴鏈儀式被緩下。虎柔帶回項鍊。虎王憂傷想是項鍊不完美,引動悲劇,於是,他熔鏈重鑄,一次一次,反覆無止。虎柔當他助手,時常想起項鍊的主人、想起麼少爺出生那日沒有生之喜的高原氣氛,她同情這位麼少爺,便經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說是先生看他就悲隱亡妻,為了男孩好,男孩的長兄做主將男孩送下來。男孩記得虎柔是對他好的人,只有她看他一臉笑,男孩黏她黏得緊,把對母愛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轉化。有天,男孩嗓音變粗了,興沖沖跑到她面前,說要娶她。虎柔笑著告訴孩子,他有一條項鍊,她的父親一直在打鑄。那是命定項鍊,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傳說,口頭贈鏈給予虎柔。

  那項鍊,直到虎柔產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鑄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體有異狀,但父親執著麼少爺的項鍊,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慣例組織液,父親甚至向高原醫護所要來麼少爺的臍帶血,在重鑄的過程融入項鍊中。她曾問父親,為何如此固執,她看項鍊初始已是完美。父親說,沒有生之喜,何來完美?父親感覺麼少爺是特別的,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少爺。虎柔因此忍著疼痛上工坊,繼續協助父親。

  午後,陽光將工坊染成霞紅,就在項鍊完美成形的刹那,虎柔一聲讚歎,身子跟著癱下,驚覺女兒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孫女就在工坊裡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裡的項鍊滑落,掉在外孫女身上,兩顆寶石赫然燦亮——麼少爺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

  虎王拿走開光的項鍊,對女兒道:“什麼都別說。”

  此後,不曾有人提及麼少爺那條神秘的龍項鍊。

  虎柔今日亦未告訴女兒這事,她心底著實希望女兒可以幸福快樂談場戀愛,而非命定。

  “這麼多年了,當年差事沒辦好,昨夜雨豐少爺特地來找我喝酒,聊起文澤少爺項鍊之事。我說,我已經給他了,不過這個特別的少爺,緣分之事由他去,但願雨豐少爺別再跟他提傳統命定。他兩次婚姻,妻子亡故皆與此無關,何須汙化傳統,難道雨豐少爺非得認定祭家貧命定是惡咒讓人死?雨豐少爺恍然歎息,離去時,說藍獲律師告訴他,他弟弟在蘋果花嶼表現正常,他沒有非要他回到祭家來。”

  虎柔想著離開工坊時,父親講的話,撇眸深定凝視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風車塔的女兒。

  倪霏碧鬆開和母親牽握的手,走到陽臺上,看著爬藤玫瑰,伸手摘花。“媽咪,我們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轉一張比玫瑰還嬌豔的臉蛋,沖著母親甜蜜地笑。

  從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這樣笑的。“你想變成《玫瑰M》還是《掘心Rose》?”虎柔說。

  風一拂,倪霏碧瞬間落淚。“媽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溫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島人面魚』……”

  虎柔看著女兒靜淌淚水的臉,想起自己要女兒幸福快樂談場戀愛,可卻在父親虎王告知祭雨豐要安排女兒上高原相親時,要女兒順便將完成的金鑰匙送交祭廣澤。

  於是,她說:“霏碧,去蘋果花嶼吧。”

  隔天,倪霏碧啟程前往蘋果花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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