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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安秦停在床尾,等那聲音弱下,走往床畔桌,將手上的託盤放至夜燈下方。

  他撩柬一邊紗幔,撈擰床畔桌上水盆裡的毛巾,朝床鋪傾身,睬看半睡半醒的田安蜜。他將她往床中央移一點,用微涼毛巾擦拭她頸部,讓她舒適些。

  “我不要……”她搖著頭,眼睛睜開又眯合。“我不要打針……不可以打我針……”氣息虛軟,喘籲不止。

  “你也打我針,忘了嗎?”大掌撫高她黏額的汗濕劉海,他嗓調沉沉地說:“你欠我一次,得還清。”掌下的熱度仍無減退,甚而升高?他探手拿枕邊的耳溫槍,沒幾秒,證實了猜測。

  這樣下去不行。他離開床鋪,將毛巾放回水盆裡,取託盤裡的靜脈注射針筒和藥劑。

  “我不要打針……不要……”女人燒成一個女孩,語調柔稚,字句含糊不清。

  “你乖乖的,安蜜——”他上床,配合她神智恍惚的耍賴,寵哄地說:“等會兒,我會給你石榴糖,乖乖的恩?”稍微將她扶坐起身,拉出她一隻雪白的手臂墊妥一顆抱枕,綁止血帶,擦拭酒精。

  “我不要打針……”她忽地張大眼,淚珠滾落,身子掙動,一手扯掉止血帶,轉頭往枕被埋躲。“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姐姐……”越哭越傷心。

  安秦皺眉,胸口一陣悶窒。

  “我要找姐姐……叫姐姐泡薄荷蜜……薄荷蜜加鹽就好了……我不要打針……”

  安秦額心緊鎖,手一伸,覆住她抽動的肩,慢慢摸上她後腦。

  “我會給你石榴糖。”

  她搖頭又點頭,依舊哭泣,說要她姐姐在這裡。

  他說:“你才剛找過姐姐回來,忘記了嗎?你答應我去過那兒,就要好好休息、上醫院——”

  她直搖頭,哭聲悶重。“我要找姐姐……我不知道姐姐如何消失……我要找她問……她都不回答……姐姐不愛我了、不愛我了——”

  安秦眉結難松,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覺得胸口炙疼,恍若他也發燒,身體難受,快要爆炸。

  他知道她們姐妹感情很好,她姐姐很疼她,她姐姐最放心不下她,她姐姐和他談的都是她——一個心愛的妹妹!她喜歡唱歌、喜歡帆船、喜歡夜航、喜歡早餐吃血腸……比起跟男孩到冰淇淋店約會,帆船賽才是最重要!她是海上最勇敢的女帆船手!

  可惡!她沒告訴他她怕打針!

  遠離床鋪,繞一大圈,安秦坐到窗臺軟榻,這面床側簾幔垂掩,他聽著女人的哭泣聲。

  窗外,雲跑得很快,白色旋成靛灰,閃電一拖,雨線如箭,插入他看不見的頂樓之下。

  那哭聲不停,像小孩。她父母船難過世,她沒有哭。加汀島人,生死與船關連,是幸福。

  不知道我死在戰場,安蜜會不會哭?

  他想,她沒有哭。

  安秦望著窗外景致。雨並不大,茸茸毛毛,像一塊記憶之幕。原來,從這扇窗扉可以看得見香檳山。

  他們才從那兒回來,天氣大好,現下,蒙起雨來。這雨,是她的淚,滴落在艾恩賽林。

  安秦起身,走向床緣,拉開簾幔,坐進那哭聲中,掩合三層帷帳,他說:“安蜜,你姐姐——心蜜她是躺在船上永眠的……”

  揚帆飄渡大河,到下游對岸,是進入魔鬼的迷宮。叢林隱匿太多咬人食肉的蟲蟻,還有毒蛇。

  下了船,沒有交通工具,只能徒步。背著醫療器具和針藥,走過泥濘濕地,螞蝗無孔不入,緊黏人腿,吸血吸到鼓脹爆裂為止。除此之外,更得提高警覺隨時竄出的遊擊兵,不管是叛軍或政府軍,子彈同樣沒長眼。不見天日的叢林,一有動靜就傳槍聲,誰也不會多注意他們手臂戴著紅色十字。

  他反對她跟這趟,這事該由男人做。她說他沒道理,國際救援志願隊人員輪不到無國界管,她曾隻身深入那個村落處理感染血絲蟲病的男患者,不用他費心擔憂她。這話太傷感情。

  他不再多言。兩人啟程,順流揚帆,在船上沒說半句話,到叢林裡更是沉默對抗,她走她的,他走他的,仿佛他們目的不同。

  在叢林裡走了兩個小時,到達叢林外的小河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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