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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天竟然讓地看見了一雙和她完全一樣的眼睛,一樣冷絕,一樣清傲,一樣……深邃不肯為人知。

  大街上的風突然急了起來,這個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帶著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來。

  “小姐,這是你要的東西……”奶媽將一個小匣子遞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動著,欲言又止。

  “有勞了。”淡淡地謝過,伸手打開來,裡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冊和兩三張銀票。

  老婦人憂心忡忡地說道:“老爺生前為了春秋書院費盡家財,所剩下的實在不多,小姐,這個書院不能再辦下去了,一直以來都是往裡面砸錢,町是如果不辦書院,咱們以後可靠什麼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裡的僕人們都叫到這來,我有事宣佈。”

  老婦人應了一身,轉身離去。紀柔荑望著盒內的東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環和手鐲,一併放人盒內。

  她站起來走到書房西側的牆前,那兒掛著一副潑墨山水畫,畫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濛濛碧水,幾個書生在亭中對弈飲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羈。雖只寥寥幾筆,卻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畫上另有一行題字:“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字寫得龍飛鳳舞,筆力直透紙背,呼之欲出。

  她凝視著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頓一頓,又道,“你生平最嚮往這種毫無羈絆的逍遙生活,卻一直為書院所累,不得清閒。現在,我要將它徹底結束,不讓你在天之靈。還要為書院處處煩心。至於我……你在世時就不曾怎麼在意過,那麼現在也不必牽掛了。”唇角輕輕一勾,竟是無限感慨: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奶媽領著三個人走了進幽黑深瞳閃爍了一下,表情又複靜水無波,紀柔荑轉身,目光從那三人的臉上一一看過去,“讓奶媽叫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幾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請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經將書院連同這宅子一起賣了,所得銀兩還了父親生前欠下的債後,就只剩下這麼一些,你們拿去分了。從今天起,我恢復你們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連同奶媽都大吃一驚,奶媽急聲道:“小姐,你把我們叫來,就為說這個?小姐,我不走,我說什麼也不離開小姐,你還得人照顧哪!”

  丫鬟家丁也紛紛表示要留下,紀柔荑微微皺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來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們必須走。而我,會搬到父親生前在雲蒙山上的那個草廬去,不需要任何人隨行照顧。”“不不不,小姐,那草廬是夏天用來納涼的,現在這麼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這麼弱,怎麼能去受那個苦?若實在沒法子,就帶上我吧,起碼還多個人照應啊……”

  “我的話沒有聽清楚是嗎?我說——不需要任何人隨行。”聲音徒然變涼,隱隱有些不悅,“奶媽你還有兒子媳婦在西城那邊吧,他們還等著你每月領糧餉回去救濟。你跟著我可是沒錢拿的,怎麼照顧你的家人?這麼不切實際的事情還是算了吧。你現在把銀子和首飾分給大家,然後各自收拾一下東西離開,天色不早了。我現在要去靈堂拜祭父親,你們走時不用再來和我告別、”說罷匆匆走出書房,再不看他們一眼。

  身後傳來壓抑的哭聲,腳步雖未停,心已在隱隱作痛,紀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見,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徑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這一切,都是父親生前珍愛如命的東西,而今,卻被她如此冷血無情地割捨,莫怪眾人私底下說她不孝。

  紀柔荑咬緊下唇急走幾步,到得靈堂後將門用力關上,“砰”的一聲震響後,整個房間沉寂了下來,再聽不到僕人們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舊靜靜的燒著,燭火昏黃,仿佛與世隔離。

  終於……終於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了……她一個人,仿佛從少年時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

  書院每日書聲朗朗,那莘莘學子的樂園。卻是她一切寂寞的由來;就那樣的被忽視,仿若不存在似的活著,在父親眼中,書院、學生,永遠比她重要。在小時候還會哭鬧,會覺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紀越來越大,容顏就越來越冷,神態也越來越淡,見過她的人都說,這姑娘,從骨子裡透出了一種涼。

  輕輕一笑,恍若歎息。

  搬來凳子,踩上去將挽聯一幅幅摘下來,再將取暖用的火盆重新點燃。把那些挽聯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躍,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時間就在這種安靜的毀滅中慢慢流逝,其間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在踱來踱去,但最終沒有進來,再然後腳步聲就遠去了,不復可聞。

  他們都走了嗎?應該都走了吧?多好,就這樣散了,乾乾淨淨。

  紀柔荑起身,將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陣輕顫,顯得很是猶豫不決:在半空中僵持了許久,終於長歎一聲,將牌位拿了下來。

  “羞辱師兄、變賣祖宅,關閉書院、遣散家僕……這種種,反正已經足夠不孝了,又何差再添這一樁?”

  語止,將牌位丟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了過來。紀柔荑整個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來,敢燒掉自己父親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個了。”那聲音清潤優椎,像午夜的簫聲一樣悠遠。

  紀柔荑扭頭,眼睛再次被刺痛。靈堂的門開著,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外,此時正是黃昏時分。落日的最後一絲餘輝襲籠大地,給他周身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個人的頭髮、衣服和鞋子,然而卻看不清他的容顏,那張在冠五白袍烘托中的臉,如同黑夜、夜本無形,亦無邊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來,燦爛如星。

  原來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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