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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紀柔荑淡然一笑,“呵……是的,我說過。因為他只能活在我的心裡,卻活不在我的身邊。如果我告訴你其實我並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你會不會覺得奇怪?在他死前我已經長達半年沒有見過他,待屍體被送回來後我還沒來得及看最後一眼就被封棺入葬。記得小時候我還會爬到牆頭上去看牆那邊的春秋書院,有時候運氣好會看見我父親在院子裡教學生們書法,隔著那樣的距離看他一眼,然後回到房間趕快閉起眼睛,生怕腦海裡的影像消失得太快。後來我大了,不能爬牆了,不再奢求那種遠遠地注視,從此記憶也就越來越模糊。”

  風寄晚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似溫柔的哀傷。

  “你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沒事了。”紀柔荑吸口氣,轉換話題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現在?”雖然覺得時間已晚,但心緒如此不寧,肯定是睡不著的,出去走走也好。一想至此,紀柔荑便點了點頭,“好。”

  風寄晚同她一起走出小屋,馬廄內卻沒有車,只有兩匹馬兒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風寄晚問道:“會騎馬嗎?”未待她回答,又否決道:“天寒路滑,即使你會騎馬我也不放心。與我同乘一騎吧。”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不經意,卻讓她的心為之一顫,再抬起頭時,風寄晚人已在馬上,朝她伸出手來。

  稍作猶豫,將手遞給他,身子一輕被帶——上馬,緊跟著馬兒出了院門,朝山下走去。

  周圍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惟獨身後的那具軀體傳來陣陣熱度,風寄晚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氣,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那香氣聞起來很像丹桂花。扭頭側望,只見山上霧色濃濃,它們就這樣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度過流年。

  這一瞬間,即成永恆。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說話,下山後沿著小路走了許久,最後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如此深夜,門內卻隱隱地傳出哭聲,一陣風吹過,那門沒關緊,開了一線,只見裡面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正在燒紙錢,邊燒邊哭,好不淒涼。

  紀柔荑打量這幢宅院,牆皮已脫落了大半,樹木也皆枯死,一幅敗落的景象。她回眸望了風寄晚一眼,不解他為何帶她來此。風寄晚扶她下馬,然後推門拉她一起走了進去。

  那女人聽得聲響回轉頭來。驚訝道:“你們是誰啊,怎麼這麼晚了來這?”

  紀柔荑問道:“你在祭誰?”

  那女人眼圈一紅,又哭了起來:“還能有誰,我家老爺唄。唉,他生前那麼風光,死後卻這般淒涼,報應啊!”

  “你家老爺是誰?”

  “怎麼?姑娘你們不是來悼念我家老爺的?唉!想也想到了,這世道人情如紙,一朝失勢,大家躲都躲不及,怎麼還會來悼念他。我家老爺姓陸,本來是禮部侍郎,後來不知道什麼事得罪了上頭,罷官還不夠,還丟了性命,嗚嗚嗚……”

  紀柔荑整個人一震,她驚愕地回望風寄晚,風寄晚沖她點了點頭。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她要陸尚豪的性命,他就真的取了他的性命,並帶她親自來看,來看陸尚豪死後是怎樣一幅淒涼的景象。

  那女人猶自喋喋不休,“這下報應來了吧,你生平最寵老七,可你死後第一個卷了細軟私逃的就是老七,你一向看不慣我這個正房,但惟一留下來給你燒錢的卻是我……老爺啊老爺,你叫我以後可怎麼活啊!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倒是輕鬆了,留下年僅六歲的孫子,我一個老太婆可怎麼帶啊!嗚嗚嗚嗚……”

  紀柔荑面色如土,悄悄地退了出去。一種噁心感湧上心頭,想吐卻吐不出來,她以手支牆,渾身不住的顫抖。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她不覺得高興?為什麼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樂感和滿足感都沒有?相反地,只有疲憊,深深的一種疲憊,如藤蔓般將她死死纏住,幾近窒息。

  一雙白靴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知道是風寄晚,想抬頭看他的臉,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只有顫抖,不停地顫抖:“我,我……我……”

  風寄晚歎了口氣,伸手想拍她的肩,紀柔荑卻突然撲人他懷中哭了起來。

  就這樣僵住,像被詛咒施中,一時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方。

  “我好難過,我真的很難過,我怎麼會這麼難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怎麼才可以不難過?”

  聲聲低語,如訴還泣。而懷中人兒的身軀,比花朵更嬌弱,像是一被風吹雨打就會支離破碎。

  一直以來,他總是看見她涼涼的表情冷冷的笑,自尊又驕傲。第一次看見她哭,哭倒在自己懷中,哭得那麼傷心。一時間,依稀仿佛回到了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去見父親,白梅樹下,那個權傾一世、囂張跋扈的連皇帝都要避讓三分的男子,也是那麼悲傷地哭著,哭得沒有一點形象。

  心軟一直是他的忌諱。他不想原諒父親,卻在那一次哭泣後原諒了他,他不想縱容某種感情的發生,然而這樣淩亂的場景,這樣脆弱的心靈,還有這個奉就牽引他目光牽引他靈魂的女子,說不動心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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