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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殷桑輕歎一聲道:“我生平有三樣事情是絕不敢碰的。一是下廚,二是帶小孩,第三就是下棋。”

  錢寶兒“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下廚是應該的。所謂君子遠庖廚嘛;小孩也可以理解,你怕麻煩;但是這下棋又怎麼招你厭惡了?”

  “下棋是這世上最費腦力卻又一無所得的無聊事情。”殷桑說得好像天經地義。

  錢萃玉瞪他一眼,沉著聲道:“好,撤去棋局。擺琴。”

  殷桑攔截道:“等等。”

  “你又想放棄?”錢萃玉忍不住火大,這傢伙,難道只是耍著她玩?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彈一曲我彈一曲這樣很沒意思,不如你彈琴我吹蕭合奏一曲如何?”

  “那麼如何一分高下?”

  殷桑輕揚唇角笑了一笑,“很簡單,姑娘先彈,我苦追不上你的曲律,就是我輸,我若追上了,便是我贏。”

  狂妄!錢萃玉冷哼一聲,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輕滑而過,發出幾下空靈之音。

  錢二小姐的琴聲,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達官貴人渴望聽她一曲,卻不得其門而人。在坐幾人一聽說她要彈琴,早已喜不自禁。書生啊書生,你找她比試,不足找死嗎?

  指尖輕揚,琴聲已起,開場如潺潺泉水,節奏時快時慢,難以捕捉,分明是成心給他一個下馬威,教他追不上她的旋律。哪知殷桑只是橫簫於胸,靜靜地聽著,既不浮躁也不著急,倒讓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跟見錢萃玉越彈越快,琴音也越來越急時,一聲簫聲突然幽幽地響起,好似在急流奔騰中一刀切斷了走勢,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時一劍戳中了它的七寸,只聽“砰”的一聲,鳳凰琴上的角弦斷了,錢萃玉雖及時抽手,但也臉色煞白嚇了一大跳。

  殷桑手撫洞簫微微一笑道:“承讓了,二小姐。”

  錢寶兒看到這裡收起了戲玩之心,開始暗生警覺。二姐的琴聲如綿綿密網,本是絕無可能贏她的,卻被他尋出惟一的破綻並給以重重一擊,亂了她的沁神以使琴弦繃斷,這書生,音律上的造詣固已不凡,但心機之深更是讓人覺得可怕!他究竟是什麼來歷?

  錢萃玉看著斷了的琴弦,也是好一陣子發怔,最後一咬唇道:“好,很好。原來你就是這麼追的!”

  殷桑笑得很是儒雅,“只要追上了,過程嘛……不重要。”

  錢萃玉推琴站起,沉吟了許久,轉頭對臨淵道:“把我前天畫的那幅畫拿下來。”

  “是。”臨淵應聲而去。

  “天色已晚,剩下書畫不如一塊比了,如何?”

  殷桑很好商量地說:“一切聽二小姐的。”

  這時臨淵自樓上取來了畫軸,錢萃玉緩緩將它攤平到案上,諸人探頭去看,只見一片紅彤之色中點了一個墨點,根本看不出畫的是什麼,只知道那顏色層層鋪展,倒是相當好看。

  “你能看出我畫的是什麼嗎?”

  殷桑繞它走了一圈,輕摸下巴做沉思狀。錢萃玉見他如此,不禁有些得意,冷笑著道:“我的考題就是這幅畫,你若看不出來,就是你輸。”

  “這有何難?”殷桑抬起頭,眼睛明亮,”二小姐畫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周圍起了一片譁然聲。他不說大家誰也看不出那畫的是什麼,但被他說破後再去細看,還真畫的是天邊的晚霞,那個墨點,自然是飛遠的孤鶩了。畫得這麼隱晦,也真虧他看得出來!

  再看錢摹玉,一張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表情非常古怪,像是震怒又像是歡喜,複雜到了極點。

  殷桑揚揚眉毛道:“不知我猜對了沒有?嗯?”最後那一個嗯字,幾乎是壓著鼻音發出,柔軟異常,像是情人的竊竊私語。

  錢萃玉抬眸看他時,一雙眼睛如墨般黑濃,幾乎滴得出水來。

  “那麼……”她開口,聲音喑啞,“請君為它題詞。”

  殷桑似乎被她的眼睛看得怔了一下,大改輕浮之態,他提筆,每個字都寫得很慢,“斜輝脈脈落霞飛,形如水,影亦相隨。掠痕微褪芳紅萃,剩幾筆,晚晴眉。不恨天涯共卿醉,時雖暮,卻有雲杯。人生若永如初見,換千古,莫相催。”

  “換千古……莫相催……”錢萃玉的目光從畫上的題字看到那只握筆的手,慢慢往上移,看到他方毅的下巴,再到那雙亮如流星的眼睛,一經對上,便再難轉移。

  “殷桑……”他的名字從她口中第二度吐出來時,便成了宿命中的一記烙印,從此,天涯海角,滄海桑田,無論世事怎麼變幻,她知道她都忘不掉了,再也忘不掉這個名字,再也忘不掉這個人。

  “你贏了。”錢萃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認輸。”

  諸人齊齊起身,為這終於令天下第一才女認輸的鬚眉男兒歡呼,沒有人看到當事人的眼睛,變得多麼恍惚迷離,仿佛在悔恨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一時好勝,糾結起一段孽緣。若她當年知曉結局會是這般不堪,她還會不會恃才自傲,擺出那紅樓之試?

  七年後,當錢萃玉站在翡翠山莊的大廳裡,面對葉慕楓探究憐惜的目光,面對顧宇成錯愕失色的臉,當曾經的種種都已變成前塵舊事煙消雲散時,她問自己——如果給她一個重頭來過的機會的話,她還會不會選擇如當初那般任性,似飛蛾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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