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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未必!」東方天寶揚眉一笑,眸中光華流轉,「臣每日以右手握酒壺,如今已能拎起裝了一斤酒的瓷壺!」

  「無憂啊無憂,你倒是學會了以酒佯癲佯狂!早朝之時,朕還以為來了個渾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的酒徒,一時不慎,竟受了你的激將法!」天子不喚他的名,而喚了他的字——無憂。

  三年之後,再聞得天子喚他一聲「無憂」,卻不知他此刻的心境與三年前已截然不同!「人非神仙,孰能一世無憂?詩仙也曾以酒作癲狂之態,世人笑他是酒瘋子,殊不知一個心懷抱負,卻無用武之地的人心中那份隱痛!眾人皆醉我獨醒,這酒,醉不了臣的心!」他凝目望著天子溫和舒展的眉目、嘴角,這慈菩薩般溫潤如玉的顏容,今朝竟也染得幾分憂慮、焦灼,「臣心中明白,此次吾朝與六國競技,皇上如此憂心如此焦急,竟招了各省各縣眾多職官齊來宮中出謀劃策,其中必有隱情!皇上瞞得了眾臣,瞞不了無憂!」

  「不……唉,不錯!你站在朕的面前,朕就像在照一面鏡子,五臟六腑都照了個透徹!」

  看著那雙水鏡般的眼眸裡倒映著自己那張無奈苦笑的臉,天子不禁憶想到太祖訓中的一句話——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亡;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家子子孫孫必須永保這三面鏡子,謙聽納諫,防止自己的過失。

  心中略有警醒,天子當真掏出了那封挑戰書,遞給這面「人鏡」。

  東方天寶第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的蠅頭小字,知曉了突耶使節進獻的那名女子的身份背景後,他的眉端倏凝,看罷挑戰書中所寫的內容,他既驚且憂,「九龍玉珮乃皇室代代相傳的寶物,臣曾聽祖父提及,此物關乎神龍興衰命脈,是萬萬不可落入他人手中的。」

  天子心中鬱悶,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無憂可有良策,解朕之憂?」

  「皇上久居宮闈,尚不知民間臥虎藏龍,臣懇請皇上頒佈上諭,速命各省各縣的職官在民間篩選身負絕學的能人異士,推舉入京後,臣從中挑選出類拔萃之人,赴六國競技,取回九龍玉珮。」

  與如兗的策略不同,宰相的目光停留在出身將門、血統優良的將帥之中,東方天寶卻將目光投向了民間,居然敢動用布衣平民來擔此重任!

  神龍天子感覺不妥,「草芥之流如何能挑得大樑?此事關乎國之安危,絕非兒戲,愛卿不可草率行事!」

  「臣再怎麼兒戲,也絕不會把關乎國之安危的皇室寶物押為賭注,與人開賭!」

  東方天寶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一句話惹得天子惱羞不已,「你執意來趟這渾水,朕也不攔你,除了頒一道上諭,朕不會給你調一兵一卒。你擅離職守,這個月的月銀俸祿扣下,什麼時候想要回不毛山,什麼時候再給你薪俸!」

  身無分文,舉步維艱。天子欲令他知難而退。

  「除了上諭,皇上總得再給臣一枚權符……」

  天子一拂袖,背過身去,「金鑾殿上,你不是指責朕聲色犬馬、玩得不亦樂乎?貪玩的人手中哪有什麼權符可以頒給你?噢,對了,朕還有後宮佳麗三千,無憂既已開口要朕的賞賜,不妨到朕的後宮遛一圈,看看有什麼值錢的寶貝,帶一件回去,免得說朕小氣!」

  除了天子,這後宮就是天下男人的禁地,連一隻公的蒼蠅都飛不進去,皇上擺明瞭是在消遣他!

  東方天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那道身影,居然笑眯眯地答:「臣,遵旨。」

  天子依然背對著他,蹙眉一歎:「無憂啊,朕不是不依你,只是不願見你重蹈覆轍!」當年那一張染了猩紅之色的少年顏容始終盤踞在他的腦海,血泊裡綻放的那朵淒美決絕的笑靨,令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份揪心的痛——一柄剛剛出爐的絕世寶劍呵,卻在他揮出去的一刹那,劍損人傷!那血色刺紅他的眼,也刺痛他的心,原本下定決心今生今世都要將它封藏,怎料殘損的寶劍仍警覺到國之危難,毅然彈鞘而出!

  「無憂,答應朕,不要再重蹈覆轍,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你家老頭子……」不想招他入京,是有雙重顧慮的,無憂只猜對了一半,尚不知三年前發生的事,是這君臣二人之間永遠存在的一份痛!雖事過境遷,依然不堪回首!

  無憂啊無憂,你當真忘得了這份痛?為何三年後再見你時,你還能笑得如此從容?

  神龍天子聽不到身後有半點動靜,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訝然發現自個兒的身後空蕩蕩的,殿門微開了一條縫,當臣子的居然一聲不吭地走了。天子既氣惱又無奈,心弦卻莫名地鬆弛了幾分——無憂沒有聽到他剛才的那番話,就不會知道他心中的芥蒂,君臣之間還可以維持現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東方天寶走得很急,當天子開始蹙眉歎氣的時候,他就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撥了門閂,悄然離開。沿曲廊繞至東門,隱約聽到有人在遠遠地叫喚著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往御花園那邊遙望一眼,目光倏凝,猝然發現雨煙花霧的氤氳中閃出了一抹豔麗之色——牡丹錦裳、雲鬢霧髻、珠翠鳳冠,宛如昂揚于九天的高貴鳳頭流光燦燦,鳳喙中綴垂著點點明珠,垂落至金箔貼花的印堂,輝映了淡淡黛色描出的蛾眉彎彎,青色黛痕襯得明眸中一片漣漪,緩緩波蕩,眸中包涵的情感與智慧,深如海水!

  自御花園中走來的韶華女子衣袂翩動,如一枝臨風牡丹,豔麗照人!但她的神態似是萬分焦急,行色匆匆,穿出花圃幽徑後,竟挽了金絲繡線巧織鳳凰尾羽的裙擺,露出翹彎著鞋尖的鳳頭鞋,踏入水窪,在紛飛四濺的水珠中一路飛奔,被遠遠拋在後面的宮娥、太監惶惶然地大聲叫喚著「皇后娘娘」。追逐中,一名宮娥只挽住了鳳冠麗人身後飄揚的一根雲羅裙帶,裂帛之聲倏起,挽斷了裙帶,金絲羽織的罩裙如鳳凰展翼般飛起。

  東方天寶屏息看著飛奔而來的人兒,恍惚間似是看到了一隻不顧一切、正奮力撲向金烏烈焰的彩羽鳳凰!「……如意!」夢囈般喚出伊人的名字,他的眼前不知為何竟籠上了一層水汽,在浮動的水汽中看那展開了鳳翼的人兒——如幻、如夢、前塵!

  飛奔而來的如意也看到了正德殿東門靜靜佇立的那道人影,當一張刻骨銘心的容顏映入眼簾時,她渾身一震,停在了御花園的圓月門外,隔著不足一丈的距離怔怔地望著他,渾身的力氣仿佛在那一瞬被抽空了,她猝然跌坐在了雨窪中。她知道他遲早會回來的,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今日終於終於見到他了呵!

  一把辛酸、一腔悲楚,她跌坐在雨窪中,竟掩面失聲痛哭,哭得如此傷心如此悲切,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的怨都宣洩出來。

  東方天寶默然看著她身上那一襲錦裳、發上一頂鳳冠,國色天香的一束牡丹已然植在了深深宮闈!他微攏了睫羽,掩去眸中幾分落寞之色,唇邊奇異地泛開一絲欣慰了然的笑,聽著那悲切的哭聲,他反而加快腳步,穿出東門,徑直往外走。

  「天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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