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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天子牙根發癢時挫牙的「咯吱」聲清晰入耳,東方天寶依舊眸漾笑波,「臣在!」

  「你好大的膽子!」天子端出了威嚴的架勢,「你當真以為朕砍不了你的腦袋?」

  「皇上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金口玉言,臣銘記五內!」

  萬歲爺說的話,他獨獨記住了這一句。

  天子頓覺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原本平和舒展的眉梢也撩上了一簇火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所議政事嗎?此刻又是從何得知南苑狩獵一事?」

  「臣方才在殿外是『聽不清』皇上的話,而非『聽不到』皇上的話。」神龍發威,這當口形勢已是萬分的不妙了,但他似乎已被酒精沖昏了腦袋,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癲狂,言辭亦不知收斂,「皇上人未老,怎的就有些耳背了?」

  「東風天寶!」天子砰然一拍扶手,霍地站起,指著他問,「你今日上殿是專門與朕耍嘴皮子的?你說朕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朕就將今日早朝所議之事交由你一人去處理,你可擔待得起?」

  天子發難,拋下一個燙手山芋,眾臣公掩嘴竊笑,就等著看這個一品縣令下不了臺的一副糗態。孰料,東方天寶倏地斂容垂目,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下,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答:「臣,領旨、謝恩!」

  殿內忽又變得十分安靜,百僚瞠目結舌地看著猝然跪下領旨的東方天寶,如兗眼中閃過一片驚愕之色,臉色陰沉幾分。

  形勢驟轉急下,一項關乎國運的艱巨任務,原本怎樣也不會落到這個身穿九品官服、曾犯下劣跡的小小縣令頭上,此刻居然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頭上,其中緣由,眾人尚未琢磨透徹,東方天寶又適時開口道:「臣與皇上別離三載,今日重逢,可否容臣與您單獨敘一敘舊?」言罷,緩緩抬頭,望向神龍天子。

  天子見他跪下領旨,心中已然萬分吃驚,本想收回成命,卻在看到他抬頭望著自己的那種眼神後,神情一震,竟說不出話來——就是這種眼神!澄澈如一泓秋水,沒有沉澱一絲雜質污垢,恰似寶劍出爐,那鋒利的劍芒尚未染上一絲血漬,卻有一種如水的涼與澈!

  事隔三年,他終於又看到這雙清澈如水鏡的美麗眼眸,表裡俱澄澈,肝膽皆冰雪!那是遺落了整整三年的,他的「人鏡」呵!

  良久良久……

  天子長籲一口氣,似乎是解開了某種心結,風輕雲淡地揮一揮手,「退朝!」

  臣公們陸續走出金鑾殿。一些王公大臣邊走邊談,竊竊私語:「皇上難道忘了三年前發生的那樁事,怎的又把他攬到身邊,開始重用他?」

  「三年前就該斬立決的死囚只是對著皇上微微一笑,萬般罪過皆可饒恕,千般寵愛集於一身,人家不就是長了一副好皮相嘛,去青樓當個小倌還成,但他哪裡是挑大樑的料?」

  如兗沉默不語地走在眾臣後面,撚著頜下濃密的黑須,若有所思。走下龍尾道,他的雙足微微一頓,目光猝然凝在通往正德殿的九龍門禦道上。

  一撥御前侍衛正護著鑾駕緩緩而行,東方天寶隨行于金輦一側,偶爾抬起頭來沖著乘坐于金輦內的天子淺淺一笑,不知說了些什麼,天子猝然伸手將他耳鬢邊一縷飄逸於風中的烏髮輕輕挽至耳後,手指間竟挽動著千般憐愛。

  在金輦穿入九龍門的一刹那,東方天寶像是感覺到什麼,猝然回過頭,遠遠地望了如兗一眼,那種眼神,似笑非笑!

  「如大人?如大人!雨下大了,快些走吧!」

  同僚在一旁連喚幾聲,如兗驀然回神,暗自鬆開拳頭,才發現手心裡竟攥出了一把汗,心口猶有餘悸——僅僅隔了三載,他竟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眸裡所蘊藏之物,如泛漾在明澈水鏡上的萬點星光,忽明忽暗、時隱時現,不可捉摸!

  鑾駕穿過九龍門,再行一段路,進入正德殿東門,卸下金輦,天子斥退左右,大步邁入殿內。

  東方天寶緊隨而入,反手關上門後,他背對著天子,輕聲問:「此番朝中議事,皇上似乎不想招臣入京?事隔三年,您還是不願見我?」二人獨處一室,他卸下了佯癲之態,似乎又流露出了三年前那種率真且毫無隱諱的坦蕩個性,他的語聲輕悠中略含惆悵。

  「不……」天子心口一緊,翕張著唇,終是歎了口氣,「不錯!朕不願見你入京,不願再將你捲入朝政漩渦中!你不會不知朕這一番苦心,為何還要孤身入京?」

  「您何必問我?倘若當真不想招我入京,您只需在沿途的驛站命人攔截那個遞鋪,臣不知朝中事,自然落得一身清閒。」東方天寶緩緩轉過身,眸中依舊含笑,笑中卻泛了幾分苦澀,「皇上是擔心臣仍像以前那樣只憑一腔忠憤、一腔熱血,雖涉世未深能力不足,仍不顧一切,直至撞上南牆,頭破血流?皇上心中雖憂,但身邊沒有知心交心之臣,因此,您還是招我入了京!」

  「不……唉,不錯!」天子心中有幾分矛盾與掙扎,「朕確實不願你入京,可是朕身邊連個說說心裡話兒、舒緩一下情緒的人都沒有!朕見你來了,心中實是寬慰不少,至於吾朝與六國競技之事……茲事體大,朕尚未決定將此事交由你全權負責,你只需在此陪朕說說話兒,明日便回去吧!」

  東方天寶默然片刻,緩緩跪下,一字一字地說道:「皇上覺得臣已無可用之處,不妨收回臣這條命,臣絕無怨言!」

  天子額頭隱隱作痛,蹙眉道:「你居然敢以性命要挾,當真這麼想以一副殘軀來擔當國之棟樑?」

  「臣,身殘志不殘!」東方天寶猝然伸出右手,目中一片赤誠,「請皇上下詔!」

  天子一言不發,目光緊緊盯著他平舉而上的右手,那只手白如玉雕,沒有一絲血色,只是平舉著,指尖仍不受控制地細細顫抖,手腕上綁了一根杏黃絲帕,就是這根泛舊的絲帕,令天子眼眶泛酸,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感覺到那只腕骨萎縮般的纖瘦無力,心頭便似針紮一般,「朕,這輩子怕是再難見到愛卿雙手潑畫松濤的絕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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