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陌上桑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視線一觸及到他,桑桑的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渴望被他擁抱的感覺這樣強烈,只願意靠進他的懷裡,什麼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邊,伸出手環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抱了個空。

  現在的她,只是一個連眼淚也沒有一絲重量的靈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頭。

  然後,桑桑無比清晰地看見,一顆淚,自他眼裡滑下來,滑過面頰,凝在腮下,被陽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個魂魄都震盪。

  你為什麼哭?你聽了什麼嗎?是,是的,你一定是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那麼大,我的情緒那麼激動,一點也不知道克制,一點也沒有顧忌到你就在外面。

  也許,正是因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看到任宣只是一味地放棄,她幾乎要掐死任宣。那個男人,知道為了他們能夠在一起,她做了什麼嗎?!

  她放棄了自己的愛情!

  放棄了元上陌!

  元上陌,這三個字刺痛魂魄。

  在那個土窗子裡看到囂張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會知道今天的你,會愛上這個人嗎?

  是誰,坐在雲層之上,用冥冥之手,安排了這一切?

  元上陌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回過頭,望了一眼那關著的門。

  這仿佛是個極慢的鏡頭,無論是心臟或者時間,都被無限拉長。

  那一眼裡,有諷刺、有憤怒、有悲傷、有絕望……更多的,還是一種痛。

  痛入骨髓。

  只一眼,他迅速掉過頭去,跨上馬,馬鞭狠狠地抽下來,那馬幾乎是驚跳起來,帶著他飛奔而去。

  桑桑飛身追出去。

  魂魄縹緲,沒有任何質與形,輕如鴻毛,她跟在他後面,看著他瘋狂地馳過街道,回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大步踏進院子,踢開其中一間房門。

  進了門,他「砰」地把門上,兩扇門合掩的一瞬間,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兒插著一束已經乾枯了的雛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還要紅的紅葉,清澈的女孩子,瞪著眼睛說話的樣子,眼睛裡永遠跳躍著一團熒光……一切的一切,呼嘯而來,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著牙,輕輕地笑了,笑中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狠厲。一揮手,花瓶被掃中,飛到牆上,落到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靈魂,她眼睜睜看著他掃落花瓶、眼睜睜看著他無力地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發出悽愴的笑、眼睜睜看著他低低地道:「原來……這就是你裝瘋的原因……原來,什麼都是假的……」

  不、不、不!怎麼會是假的,怎麼會是假的?!桑桑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撕裂,那樣盛大的不是人類可以承受的痛苦,那種良言曾經承受過的痛苦,居然重現在她身上!她捂著自己的胸口,蹲下去,眼淚無聲地滑落。

  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受苦,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原來是這樣痛苦的事情……而這痛苦還是她一手造成……我應該先跟你說……最起碼你應該明白……現在,良言回來了,她可以和任宣在一起了,我也要離開了,然而上陌,我居然不能和你道別……居然沒有親口告訴你,我喜歡你。

  她終於體會到,良言當初的心情。

  死之前最遺憾的事,最牽掛的人,令人不甘心就此死亡。

  她也不甘心就此消失!

  桑桑翻身便往外去,她要再回到任宣的醫苑,再回到良言的身體裡,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個時辰,她也要,把話說清楚!

  竹子依舊發出沙沙的聲響,荷葉依舊寂寞地凋零,桑桑飄進屋子裡,大聲道:「良言,你的身體再借給我一天好不好?」

  良言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聲音低低地,跟任宣道:「……你記得那次嗎?你弄丟了一本醫書,那是你師傅借給你的,你很著急。然後我們兩個,就憑著記憶,重新把書默寫了一遍。那一陣子,你都住在我家。我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找你;每天睡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回憶書中的內容。那段日子擔心你被你師傅責怪,我急得睡不著吃不好,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很開心。也就是那段日子,看著寫字的你、看著默記的你,我有無數次差點控制不住自己要告訴你,我喜歡你。」任宣輕輕擁著她,臉上發著光。

  她和他說了什麼?讓方才還絕望的男子,臉上充滿瑰麗的光輝。

  「表哥,我要走了。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夠像今世這樣,在生命的最初,就遇上你。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後悔。」尚良言微笑,笑容如此美麗,「我們彼此喜歡,這就足夠了。」

  「是。」任宣點頭,「已經足夠。」

  「那麼,再見了。表哥。」

  桑桑悚然一驚。

  他們在做什麼?

  他們在道別?!

  良言閉上了眼睛。

  桑桑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的吸力,不由自主被扯進去,睜開眼已在任宣懷裡。

  任宣放開她,靜靜地道:「你是桑桑?」

  桑桑一震,「良言告訴你了?」

  「是,我現在什麼都知道了。」任宣站起來,臉上有清亮的光輝,「喜歡上陌的人是你。」

  他說「上陌」,只是提到這個名字,桑桑就覺得自己想流淚,她點點頭,「對,是我。良言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你可以放心地娶她。」

  「尚良言會嫁給元上陌。」任宣道,「所幸的是,你是喜歡上陌的。」

  桑桑吃驚,「那你們怎麼辦?」

  「我在良言心裡,良言在我心裡,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任宣微笑,這是桑桑認識他以來,他最美麗的笑容,他道,「你去找上陌吧。」

  上陌!

  眼前一冒出元上陌那充滿諷刺與驚痛的眼神,桑桑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咬牙便翻身往外跑。

  良言,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只再借用一天!跟元上陌說清楚之後,我就會走的!

  桑桑依稀記得往元家的路,跑到的時候已經氣喘吁吁,下人將她迎到廳上,她只想立刻沖進元上陌的屋子,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卻走出來,微笑道:「良言,是你?怎麼來了?」

  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親了,吸了口氣鎮定一下,不想讓她看出自己有異常,行了禮,「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麼事?他去京城了。」

  旁邊的下人道:「少爺回來了。」

  「他怎麼跑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說著,元夫人攜了桑桑的手往裡走,一面道,「聽說你上次出門碰上劫匪了?這世道,才太平了幾年又亂起來了。我們一家子才從京城搬過來,事多人亂,都沒顧上去看你……」說著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親切,手很溫暖,可是桑桑沒有力氣跟她敷衍聊天,只想快一點見到元上陌,再快一點!

  元上陌的房門關著。

  元夫人拍了拍門,道:「上陌快開門,良言來看你了。」

  屋子裡沒有動靜。

  元夫人向桑桑解釋道:「上陌這些天精神總是不大好,一到白天老是犯困,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現在可能在裡面睡覺——」

  「覺」字還沒有落地,桑桑忽然撲上去,踹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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