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我餓了!我想吃面!」少鸞把她拖緊,用力分開人流,從車上擠了下來,空氣一下子得以進入肺部,清新凜冽,他直直地瞧著她,那眼光似要把她烤焦,把她融化,他一把抱住她,緊緊地把她壓在胸前,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那樣用力,「我要吃你下的面!玉棠,我要一輩子吃你下的面!還有糖醋魚——我,我……」眼中不知為何,竟沁出淚意,喉頭哽咽,「——我還沒吃到你燒的魚!」

  玉棠埋首在他胸前,被他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她也真的快要連呼吸都忘記了,他的氣息和聲音充斥了整個天地,她突然變得這樣渺小,卻又這樣安然。腦子裡,事事如一團混在一起的亂麻,卻有一個聲音,清楚地透出來——「等你那天有了喜歡的人,就知道了。除了這個人,無論嫁給誰,我都是不快活的。」

  是少容。是少容的聲音。在那個初夏的下午,她第一次和人聊起有關與愛情的話題。愛情,原來是這麼回事。

  「真是的……」她鼻子酸酸,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想往外冒,原來有些東西,不到臨頭不能明白。心底裡那口沼澤慢慢地變得一馬平川,霧氣散盡,陽光照來,光耀無比,亮堂堂,「真是的……怎麼,怎麼會是你……」

  兩人再一次坐上火車,已經是第二天。行李安妥放在座位下——只有兩箱衣料——蜜餞只得兩盒,因為少鸞說了:「沒事咱們便來,何苦幾箱子幾箱子地拖著走?」

  玉棠「哼」了一聲,「你可知道,你說過的話,沒有一樣算數的。」

  這點少鸞得承認。他曾說過她嫁不出去,他曾說過再不管她的事,他曾說過送她蜜餞當賀禮……因此也就任她鄙夷,他自己也隨便鄙夷自己一下,「想我傅少鸞閱人無數,怎麼就栽在一個女土匪手裡了呢?哎喲!」肩上自然是挨了一拳。

  火車哐哐地開動了,玉棠剝桔子,桔皮紅黃,已經到了成熟時候,桔皮清香。玉棠想起上次從蘇州回上海,喬天剝的青桔子,也是一般的香氣凜冽,不由微微地歎了口氣。

  少鸞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手握住她的手,「放心,我去找喬天。」

  「不,我去。是我負了他。」

  「是我對不住他……」

  「那我們一起去。」

  到達上海以後,他們果然先去找喬天,喬天正在寫請柬,聽到之後只當兩人在開玩笑,道:「你們還嫌我不夠忙!」

  玉棠少鸞互相看了一眼——只一眼,喬天看見了,那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無聲便傳音訊的靈犀,是他和玉棠從來沒有過的,心裡「咯蹬」一下,「……你們——」

  喬家的下人們只聽書房裡嘩啦啦一聲連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一大片,緊接著方才進去的客人被轟出來,傅少鸞眼上多了塊淤青,青得就像喬天的臉,「你們——」他氣得渾身發抖,「滾!」

  據說到了很多很多年後,喬天才願意同少鸞在同一個桌上吃飯,而整個上海灘的人都知道:天外天的老闆傅少鸞,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聽人提到「喬天」兩個字。但凡有人打出這兩個字,但有所求,莫不從命。

  當然,他還怕老婆。據說。

  尾聲

  對於這件事,卻樂壞了兩位老太太。把玉棠打發到上海,第一人選便是傅少鸞,這是兩位老太太早就在信裡說了無數遍的事。眼下心願得償,兩位俱笑開了花。

  定親儀式取消了,直接和少容與鄧子聰一起舉行婚禮。少鸞的那位朋友如期地把兩件婚紗帶來了。因為配有長長的緞質手套和皮草披肩,所以在深秋時穿著格外合適,兩位准新娘子在鏡子面前都相當滿意。

  玉棠暫借了鄧子聰的公寓,結婚時的花轎便由傅公館開到公寓來接新娘子。少清帶著一幫同學充任女儐相,在門口給他好一頓為難,只是這幫小丫頭自然難不到他,紅包發發得面面俱到,嘴又甜,大家很快便放了行,於是他一徑深入,走到房中,那兒,白衣白裙披著著白紗的玉棠正坐在床前對鏡理妝,一面冰雪衣飾,鑽石光芒閃爍,比鑽石更亮的,是她的眼睛。

  她站起來,眼神閃爍,竟有幾絲羞澀光芒,問:「好看嗎?」

  「好看,好看。」能言會道的他陡然間仿佛只會說這兩個字,「好看,好看……」圍著她轉了一圈,便要打橫抱她下樓去,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她臉上上了妝,明眸皓齒,宛然便像當初那張小照,又比小照更加生動明麗。很好看。很漂亮。但,就是有哪裡不對勁。由百十顆金鋼鑽鑲好的公主冠壓在白紗——這是明杏兒奶奶的手筆,明杏兒奶奶從口袋裡往外掏鑽石的時候,少鸞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財大氣粗」——白紗蓬鬆地一直垂到地上,與裙裾一直往後拖出一米長,一路隱隱約約虛虛實實的白……

  啊——

  「——你的頭髮呢?」少鸞一手撥開那白紗,「你的長頭髮呢?怎麼只剩這麼短?怎麼,怎麼還燙了?」

  「這樣才好配婚紗啊……」玉棠道。她是特意問過奶奶才去剪的頭髮——明杏兒已是有孫婿萬事足,哪裡還管什麼頭髮不頭髮!當即便准了,於是又剪又燙,直花了三個鐘頭,脖子都僵了,好在效果出來後,所有看過的人都滿意了,而玉棠自己,乍然有些不習慣,不過,那種卷髮的風情嫵媚,現在在她頭上了!「你以前不是一直叫我剪的嗎?」

  「那是以前!以前!」少鸞痛心疾首,「我現在不要你剪啊——你在哪家店裡剪的?我去把頭髮找回來——」

  「站住!」玉棠喝住他,「我不要剪的時候你偏要我剪,我剪了你又裡八嗦!傅少鸞,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想娶我就直說!喬天那天還跟我說,但凡你有一點不好,叫我直管蹬了你去找他!」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他好想看她長頭髮的樣子啊。他喜歡看她晚上辮上辮子睡覺,早起放開頭來那一點點蓬鬆的感覺——那是燙髮遠遠比不上的啊!他還想著以後的日子裡,幫著她坐在庭院裡慢慢讓風把長髮吹幹,還可以幫她洗頭髮!他看過她洗頭,那樣長的頭髮,在水裡宛如有生命的水草,手碰上去,一定比水更要絲軟柔滑!

  對於未來的生活,他有無數無數的設想,可是,今天忽然告訴他,長頭髮沒了!

  沒了!

  「老婆,把頭髮留起來吧!」

  這是婚後,傅少鸞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但凡他做了什麼讓玉棠高興的事,玉棠表示可以打賞他的時候,他便提出這一要求。

  「好吧。」心情好的玉棠會這樣答應,但是,跟二太太或者少容出去逛一趟街,忽然就換了個更短的髮式,「這叫鳳尾卷,」她在少鸞面前轉了個圈,「好看吧?時髦吧?」

  少鸞雙眼一翻,「哐當」癱倒在床上,指天發願,「我要一個女兒!我要她從小留頭髮!誰都不許給她剪!要一直留,一直留!」

  他的願望會實現嗎?

  「嘿嘿,」玉棠笑眯眯湊過來,「老太太說,我是宜男相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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