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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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總讓人覺得時間是無垠的。今天做不完的事,有明天就可以接著做。今天已經做過的事,猶覺得不滿足,那麼明天還可以繼續。繼續吃面,吃藕粉,逛街,看池塘裡已經開始凋敗的荷葉……明天,明天,然而他們並沒有那麼多明天。宅子裡沒有安電話,傅家特地拍了電報過來。 那時少鸞才吃過面,噝噝地吸著氣說辣——他幾乎不吃飯了,這些天單吃面,明明怕辣,卻又貪辣。 玉棠正學著用那攤主教的法子調藕粉,他便端了條凳子在邊上等著吃,玉棠嗔他:「你先喝口水啊。」 「我不。」他一根筋起來,當真是一根筋得很。總算等到了藕粉,滿意地歎道:「玉棠,你在廚藝上還是很有天分的。」 「那是,再過兩天,就可以燒糖醋魚了。」 這幾天家裡都不用下人開飯了,都是兩人自己燒,有時一人一道菜,有時輪流燒。明顯地,玉棠的進步更大,已經從全素到半葷素,很快便可挑戰全葷的菜式了。 這時,下人拿著電報走進來,少鸞念了一遍,玉棠先是一聲歡呼:「奶奶到上海啦!我多久沒見她了呀!」 然而少鸞的臉,卻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嘴角緊緊抿了起來。 玉棠的歡喜頓時也愣在半空,笑容慢慢有些僵硬,似要化去的糖畫,不再成形,但終究還是吸了口氣,道:「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吧。」 「嗯。」 「我去給少容買料子。」 「我去買蜜餞。」 兩人同時出門,方向卻是一東一西。兩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風吹到身上,像是變得濃稠,讓人掙不開身,邁不動步子,玉棠強笑了一下,「我走了。」 「嗯,」少鸞看著她,「我也走了。」 卻都沒動。但這樣傻傻地站著,又算什麼?玉棠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便走,但身上,卻像是被誰牽了一根鬆緊繩,走得越遠,便繃得越緊,拴著的那塊地,隱隱生疼,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 秋日午後的辰光,淡黃蝴蝶飛入人家的園牆,風吹起她的髮絲和衣擺,她微微迷蒙的眼神像湖面撥不開的霧。 ——這宛然便是一幅被時光凝固的畫,少鸞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忽然快步跑過來,道:「你眼光不好,料子還是我來挑吧。」 「那我去買蜜餞——」 「你也不會挑。」少鸞打斷她的話,眼睛沒有再看她,語氣裡有一種自己也不知道的煩躁,似有燒紅了的小小鐵絲,緩慢地往心臟裡插,一點點,一寸寸,疼痛像淩遲,非常非常難受,頓了好一頓,方開口:「你跟著我就是了。」 採辦好東西,下人也已經把火車票買來了。雇了兩輛車,帶著行李去車站。火車站恒久地人聲鼎沸,光線渾濁,少鸞給了車夫幾塊錢,讓他候著上車時幫忙搬運東西。然後帶著玉棠到車站邊上的茶樓坐著等。這裡的夥計伶俐得很,只要給幾個賞錢,便會替客人盯著車次。 但車子晚點,卻也是常事。兩人相對坐著,憑窗看街上人來人往,時光過得很慢,又仿佛很快,不知不覺快到晚飯時候,車子卻還沒有動靜,少鸞向來是餓不住的,玉棠問道:「你要不要先叫點吃的?」 少鸞卻似沒聽見,眼睛直直望著窗外。玉棠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方回過神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 玉棠搖搖頭,「我是問你。」 「我也不餓。」 於是兩人便又坐著,玉棠歎了口氣,「不知這車什麼時候來。」 少鸞沒有答話,因為,他也不知道他是盼這車快車,還是盼這車不來。這幾天過得快極了,回想仿佛只是一刹那,但這一刹時裡,又如千瓣蓮花,重重開放,每朵花掰開來看,都是一幕幕流動的畫卷。 他們坐在院子裡剝蓮子,蓮子已經老了,不如嫩蓮子嚼起來清香,且又剝得辛苦。他把她好生嘲諷了一頓——是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北方妹子看中了要買的——然後還是他辛辛苦苦剝出來讓人熬蓮子羹。 她下面的時候他打下手,慢慢地她燒菜的時候他也打下手,最初的實驗品總是失敗的,於是他的一日三餐常常是麵條,卻也吃不膩……那辣的香的滋味,從胃裡彌漫到嘴裡……餓了…… 「先生!小姐!」小二快步跑過來,「去上海的火車來了!」 車夫便忙著扛東西,玉棠拎起隨身的小包,還有一小盒蜜餞和梅餅——那時他在買的時候另外包了給她在車上吃的——卻不見少鸞起身,「還發什麼呆?」玉棠把他從座位上拉起來,「快上車吧。」 少鸞由她拉著走,忽然開口道:「……我餓了。」 「那只好到火車上吃了……」玉棠一面說,一面走,一面想到上次他如何批評火車上的飯菜是豬食,人流在身邊如同洪水一樣往裡擠,兩人也不知是自己上得車,還是還擠上的。少鸞卻還是怔怔地,眸子像是穿過迷霧似的望著她,神魂像是不在這個世界。 玉棠不知他到底怎麼了,「你——」 一語未了,手臂忽然被他捉住,那樣用力,像是要把五根手指嵌進她的肉裡,在裡頭生根,紮入血脈,「我們不回去了!」人流湧動,兩人靠得這樣近,少鸞的鼻息噴到她的臉上,少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血管裡流動得已經不是血,而是火,而是滾燙的岩漿,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燙得快要爆炸,呼吸急促,但腦中的念頭是這樣清晰,如同鋒利的冰雪之刃斬開焦灼迷霧,「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我們——我們下車!」 玉棠一時不能反應,本能地被他震撼和左右,她呆呆地看著他,被他拖著逆向著人流而去,如同逆天而行。他的手臂緊緊抓著她,弄痛她了,卻也,給骨骼血肉一種辛烈的刺激,一直以來浮浮蕩蕩的憂傷、偶爾望向他的臉便無法解釋的心痛,都變成了晴空下的霧氣,叫陽光驅得四散。 她整個人似要在這空氣渾濁人潮擁擠的車廂裡發出光來,大聲問道:「傅少鸞,你、你說什麼?」 他倏地回頭,臉上是一種近乎狠厲的神情,帶著一絲斬天滅地的戾氣,「我餓了!」 「混蛋!」玉棠用力掙了一下,「不是這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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