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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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少鸞沒有轉過臉來,他大口地咬著麵包,仿佛幾天幾夜沒吃飯似的,往嘴裡塞了又塞。麵包又苦又澀,他勉強咽下去,卻哽在胸口,大聲咳嗽起來。 從此少鸞倒有幾天耽擱在家裡。在晚飯後討論一天裡兩件喜事的進程,已經成了傅公館例行的公事。今天說到婚紗的事,少容不知買好還是做好,且婚期正在秋冬交替之時,穿太厚實的婚紗不夠呈樣,穿露肩的未免又太冷,便問玉棠的意見。 玉棠正拿著瓜子有一粒沒一粒地剝著,聞言抬頭,「啊?」 「問你訂婚那天穿什麼呢,走什麼神?」 「隨便吧。」玉棠道。 「這怎麼能隨便呢?」少容道,「一輩子隻穿一次!」 二太太便笑了,「少容急了。玉棠可不是只穿一次,訂婚時穿一次,結婚時還可以穿一次。誰讓你性急得連訂婚這趟過場都不走呢?」說得少容忍不住微微紅了臉。 少鸞忽然道:「我有個朋友正要從巴黎回來,我讓他看看有沒有什麼時興像樣的婚紗,有的話帶兩件來。」 那自然是再好不過,少容滿面喜色。玉棠看了少鸞一眼,少鸞因著這視線,也回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兩邊的眼神仿佛是木木的,不帶一絲情緒,燈下眸子閃也沒有閃動一下,只一眼便各自回過臉去。玉棠照舊拈起一枚瓜子磕,少鸞仍舊懶洋洋地窩在沙發裡。 不吵嘴也不拌架了。仿佛尋常親戚應有的情分,有事情的時候搭把手幫個忙,其餘時候,不過是各人過各人的。 這才是他們該有的關係,如果一早便這樣,大家都省了多少心,老太太也不用抱怨這兩人像冤家似的了。 玉棠心底裡幽幽地,幽幽地歎了口氣。一顆心變成沼澤地,上頭終年霧氣縈繞,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喬天為著訂婚當天的儀式打電話問她喜歡怎麼樣,她都一概說隨便,喬天見她聲色不太對,便約她出來吃晚飯。她原本懶懶地不想去,但就是因為懶——懶得拒絕——便應了。 出門時正遇著少鸞回來,瞥見她長袖旗袍之外只加了件開襟毛線衫,道:「外面有風,當心冷。」 「橫豎都是坐車,不妨事。」她連聲音都是懶洋洋的,辮子松松地挽了一圈之後垂下,恍如午睡才醒,不覺得她不修邊幅,反而有股慵懶風情。在少鸞的調教下她向來是很會打扮的,從未有這樣隨便的時候——在蘇州那段日子除外,那時少鸞還常抱怨她糟踏自己,現在想想,這些個家常隨意的樣子,竟比盛裝時更令人怦然心動,看著只覺得一顆心也隨著寬了起來,松泛了起來。 「要訂婚果然不一樣了。」他低笑了一下,道。從車子裡拿出一隻長匣子,裡頭是件呢料的排扣對襟大衣,「便是路上不妨事,外面館子裡還沒燒熱水汀,當心傷風。」 玉棠遲疑了一下,方接過,「送我的?」 「不然送誰?」 「沒什麼……」她低了一下頭,心底裡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我沒想到你還會送我東西。」 「那就穿上吧。」 她「嗯」了一聲,回屋換上,對著鏡子一照,合身得像是量體裁出來的。自然,她的衣服有大半是他陪著做的,她的尺寸他再熟悉不過。要配這身衣服,頭髮再這麼著就不行了。她把梳粧檯的抽屜打開,裡頭是各式各樣的頭花與簪子,她從裡頭找到一隻發網,把長髮兜起來——這是少鸞勸不到她剪頭髮而想出的折衷法子,發網上是一排細密的茉莉絹花,耳上再換上兩粒珍珠墜子,對著鏡子,薄薄地塗上一層口紅。 塗的是最豔的鮮紅。這是她所用的第一支唇膏,因為眾人都說,她的唇形小而飽滿,越是搶眼的顏色,塗著越是好看。今天整個人無論衣飾發飾,都是淡的,唯有唇鮮紅,走下樓來時,少鸞抬眼見到了,目光一時挪不開,直隨她到面前來。 她也定定地看著他。幾天來第一次這樣的目光交匯,知道該挪開卻挪不開,於是乾脆不挪了。想必他也是一樣的吧——一定是一樣的。他一定也在和自己的視線作戰——以前她打扮得儀態萬方,他也是這樣的眼神呢——好像再也沒有比他這樣的眼神更像強心劑的東西,心底裡仍是懶洋洋的,血液卻獲得了異常的精力,快速流動了起來,她微微一笑,「這樣出門,不丟你的臉吧?」 「你什麼時候會丟我的臉?」少鸞笑了一下,把眼挪向屋外,問:「喬天來接你還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那我送你吧。」 「好。」 他便親自替她開了車門,待她坐進去,自己方從另一面進去。把地名報給司機。車子輕顫了一下,向外面駛出去。車窗都關著,空氣裡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是唇膏的香氣嗎?還是髮油的香氣?或者是香水的香?霧一樣在鼻間浮浮沉沉。她在一端靜靜地坐著,整個人都像是沉澱下來,忽然,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道:「你記不記得,我剛來的時候,你說帶我出去會丟死人的。」 「我說過這話?看來真要自打嘴巴了。」 「那就再加十個吧。你一共欠我二十個了。」 「果然是女人都會記仇的。」 「不錯,飛龍寨的女人更是恩怨分明。」說著,她自己就笑了。她安靜時面龐冷豔,一笑起來,卻有幾分稚氣,像個孩子。少鸞由不得也笑了。相視的眼睛裡俱有一兩星光芒閃爍,在這昏沉的天色裡,如同天邊掛著的星晨,照亮了彼此的心情。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輕。 於是喬天見到玉棠的時候,便放心了,「我還以為你不高興。」 「我有什麼可不高興的?」 「我只怕我辦事你不滿意啊。」 「嫁人嫁人,只要人好就好了,場面上的東西我都不講究。」 喬天頗為感動,「我真不敢相信我能娶到你。」 「我卻是一早便知道自己要嫁給你。」說這話時心底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大局已定的蒼茫,恍然若失的惆悵。她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了,道:「我奶奶見著你,必定也會滿意的。」 她不過是要嫁人,現在找著人嫁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明杏兒奶奶就快到了,老太太已經派人來收拾屋子。玉棠雖說諸事不管,自己的隨身小事總是要自己打理的。和少容少清混著穿的衣服理出來,少清想要的一條項鍊包起來,上次在香港買的大批衣料,幾乎都堆著沒有動,也該清出來分一分,闔家都有。屋子裡翻得底朝天,驀然看到幾本繪本,那是從少鸞書房裡拿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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