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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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棠點點頭,心裡面卻是恍恍惚惚的,總覺得這些離自己很遠,比在飛龍寨聽到「上海」這個地方時還要覺得遙遠。自己就要定親了,就要結婚了。原本就是奔著這件事來的,事情真的開始了,卻無端地覺得有些恐慌,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夜裡常常睡不著,白天補覺,卻也睡不安穩。這天晚上翻來覆去,便知道肯定沒覺睡了,乾脆起來到花園裡走走。花園裡隔不遠亮著一小盞燈,照亮道路。一棵樹上掛著一塊靶盤,那是二爺玩英國飛鏢用的,上回被她玩壞了一塊,又換了新的。玉棠在它面前停下,慢慢掏出刀來。 少鸞回來時已經是清晨了。街道上清冷得很,有人在發煤爐子,扇子扇起一股股的青煙,還有人出來倒馬桶、買菜。天其實還沒有大亮呢,在夜與晝相交的模糊時刻,天地間像是籠著一股霧氣。也許是他的眼睛裡起霧了吧,盯了一個晚上的牌,眼睛已經累得熬不住了,身體卻不想歇著。到了家,也不想回屋,而是走到花園躺椅上去透口氣,卻不料已經有人在了。 玉棠的辮子全盤在頭上,身上穿著來時的男裝短打,袖子挽起來,指間一抹寒光,不遠處二爺偶爾用來練英式飛鏢的盤子上,已經插了三五把柳葉眉刀,手裡的正要揮出去,眼角餘光瞥見個人影,回過臉來。 練刀的時刻,她的眼睛仿佛也帶著刀一樣的鋒利殺氣,直接穿過時光與晨霧,投射到少鸞身上。 少鸞步子一頓,仿佛心臟真的被刀尖刺中,一陣冰涼的疼痛,全身的力氣忽然都失去了,他轉身往回走。 一道寒光貼著他的耳邊飛過,「篤」地釘入他身邊的一棵樹幹上。 「過來。」玉棠在後面拿起桌上的手巾擦擦手,坐下。見他不動,道:「第二刀可沒這麼准了啊。」 「又不去賣藝,玩這個做什麼?」少鸞轉過臉來,嘴角勾起來,已經帶上了笑,走過來把椅子一勾,坐下,「咱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 他眼睛裡有血絲,底下一片青黑,玉棠默然看了他半晌,他也看著玉棠,臉上的笑卻漸漸掛不住了。面前的人瘦了,兩個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一時怔忡,玉棠問:「生意怎樣?」 「還行。」 「反正你總是有辦法的。」 「那是。」他揉揉肚子,「有點餓,你吃過早飯沒?」 「還沒。」 「那一起去吃飯吧,」他站起來,「老太太也快起來了。」 玉棠卻坐在那兒沒有動,手擱在扶手上,十指在自己腹上扣起來,臉瘦了些,下巴尖了,越發顯得眼睛沉甸甸,瞳仁黑漆漆,襯著眼白,一望無際,「少鸞。」她喚了一聲,久久沒有說話。 少鸞卻已經邁不動腳了。好像,好像,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先前兩人交惡,她自然是不會叫他。後來和好了,叫起他來只用「哎」一聲,或者,眼波一轉,他便知道了。她的眼睛是最好的呼喚,他的名字從來沒有出現在她嘴邊。 「坐下吧,」玉棠仍舊看著他,「我有話說。」 少鸞便坐下了,還想再維持那副輕鬆的神情,卻已經不容易了,他偏過頭去看丫環們在花園裡摘插瓶的花,「唔。」 「你的手臂怎麼樣了?」 「沒事,小口子,早好了。」 那邊的聲音停了停,方道:「那天是我出手重了,對不起。」 少鸞扭過頭來,「咦,這位是關玉棠小姐嗎?」 「你別嬉皮笑臉,好好聽我說話。過些時候,我奶奶就要來了,到那時候我跟喬天的事就算定下了。真嫁了人,我就不住這裡了。雖說都在上海,可上海這麼大,我又是個已婚的婦人——我不像你們那麼新派,結了婚還到處玩,我自然是要守在家朝裡,生兒育女。到時候,我們未必還有多少見面的機會……」 「別說得跟遺言似的。」少鸞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心裡頭一股說不出來的煩躁,像有小蟲密密麻麻地齧咬他的心,要按著極大的性子,才能坐得住,「放心,喬天會帶你出來的。」 玉棠卻像是沒聽見他說話似的,繼續道:「我是從小兒跟男孩兒一起長大的,但論親密,除了我哥,就是你了,連喬天也得靠後。我們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好,從今往後,我們都別吵了吧。你要是心情不好,跟我說一聲,我不在那個時候理你就是了。我心情不好,你也別來招我就是。我在這兒的日子也不長,別讓我以後想起來,淨記得咱們吵嘴的事。」 清霧的迷霧將散未散,秋天的涼意似有還無,一點一點圍過來,肌膚上感覺到一股寒意一直透進去,透進骨頭裡,透進胸腔裡,連一顆心,都變得寒浸浸的,再跳一下都覺得艱難。 少鸞低了一回頭,再抬頭時,勉強笑道:「那就是你忘恩負義了,我鞍前馬後做牛做馬地伺候你,還抵不過一頓吵,真是。」他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大道理說完了吧,咱們快去廚房找吃的吧,我的肚子早餓扁了。」 廚房裡熱氣騰騰地蒸著包子熬著粥,時間還太早,都沒熟。少鸞便一迭聲叫人拿麵包來。他向來是禁不住餓的,一餓就要嚷。也不知幾天沒刮鬍子了,下巴上一片青黑。自那次病後,一直沒有胖回來,下巴始終尖尖的。隔了一陣子沒見,像是又尖了些。 玉棠看著他的側臉,不知怎的,只覺辛酸,挽袖道:「我來下面給你吃吧。」 「別,等你下好面,我餓也餓死了。」 這是頭一回,提到面的時候他會拒絕。玉棠低下頭,慢慢地把袖子放下來——這一世,總有別人張羅他吃喝,她下的面啊,他總是不能吃到的時候。 到那個時候,她下面給誰吃呢?喬天會吃嗎?會在吃得稀裡呼嚕嗎?會為一碗面嬉皮笑臉再三央求嗎?會在她下面的時候不停在身邊轉,吃完之後又給她說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嗎? 會嗎? 只是這麼想著,心裡的霧氣終於化成了水,「嗒」地滴到衣襟上。 「那你先吃,」她沒抬頭,「我先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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