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十七


  少鸞不知道她的想法,但她的眼神依依,卻是另一種語言,無聲地抵達他的心底,他輕聲道:「傻瓜,蘇州這麼近,想去隨時都能去。再者,上海也不是買不到。」

  「是嗎?」玉棠把裝滿了的果盒遞給他,「那你還不自己去買?還要到我這裡來蹭?我告訴你,上海買的是上海買的,蘇州買的是蘇州買的,我就要蘇州的。」

  「你還就認准蘇州了!」

  他接過盒子,玉棠便在後面推著他往外走,他嘴裡嚷:「喂,喂,有這麼趕人的嗎?」

  「孤男寡女,你想壞我的名聲啊,我還沒嫁人呢!」玉棠把這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卷」塞到門外去,門只開一條縫,道:「好好睡你的覺去吧!」忽然想起來,從門縫裡伸出一隻胳膊,探了探他的額頭,「唔,西洋藥水果然還是有些門道的,竟然已經退了。」便要把門關上,少鸞伸出一隻腳抵住,「等等,還有一件事。」

  「你又想吃什麼?」

  「這回不是吃的,」少鸞說,臉現笑容,「我聽說,二嬸從日本回來時,給你們三個人每人帶了一套和服,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還特意叫人來拍了照呢。

  「我雖看了相片,卻沒見你真人穿過。」

  「那還不跟相片上一樣!」

  「那可不一樣,你自己那張小照哪裡跟真人一樣了?我說,那張小照是你自己的吧?不會是拿別人的來頂的吧?」

  「呸呸呸,我要用頂嗎?」玉棠在裡頭不滿地瞪他,「不過是那張化了妝,所以看上去跟平時不一樣罷了。」

  「那妝也化得太好了。」

  「那是我奶奶的手藝,她以前就那麼給你家老太太化的,只是要人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大半個時辰,累都累死了……」等等,他們這樣隔著一道門縫說話好像怪怪的,「你管這些做什麼,回去睡你的覺吧。再跑出來,看你明天又燒起來。」

  「那你穿那身和服給我看看,我就回去。」

  「你腦子病糊塗了吧!」

  「反正你得讓我看看。」少鸞的腦子好像真的病得只剩一根筋。

  玉棠扭不過他,去把那身複雜的衣服穿上了。她這件是紫地白櫻花,櫻花瓣自肩頭飄灑下來,起初只有一兩片,蹁躚如蝶,到了下擺便飛舞成陣,兩袖寬大,是日本女人也很少穿著的盛裝。

  少鸞道:「你把頭發放下來。」

  玉棠捺著性子照做了,辮子一抖就散,中間挑出發線,披在腦後,頭髮一直垂到膝彎裡。門外久久地沒動靜,夜靜得很,只有衣料彼此摩娑的聲響。

  「喂,好了吧?」外面卻沒人答,她走過去拉開門,少鸞仍站在門前,一雙眼睛在夜色裡如湖面一樣幽深,偶爾閃爍水光。他這樣靜靜地凝望著她,目光中似有月華流泄。玉棠砰地一下在他面前關上門,心咚咚地跳著,異常地快,連著吸了好幾口氣,才能開口:「拿也拿了,看也看了,可該走了吧。」

  「嗯。」外面低低地應了一聲,忽然笑了。她的背抵著門,自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可以從他的聲音裡想像出他微微勾起嘴角的樣子,於是那道笑紋就出現在他的左邊臉頰上,他道:「這下我可該好了!」

  腳步聲方混著被子的聲響遠去了,玉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燈擰開,站在穿衣鏡前。她穿這一身是美麗的。那天,二太太、少容、少清還有她,四個人一起穿了讓照相館的人上門來拍照,四個人各有各的風情,唯有她頭髮長長的,當真像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朝美人,眸子裡寶光熠熠,紫衣光華耀眼,她知道這樣的自己美豔不可方物。願意嘗試新鮮衣服的自己可以越來越美。美到,連少鸞這種閱人無數的人,也會在她面前屏住呼吸。

  她在鏡子裡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忽然想起那次在馬場看到的白露露,頭髮燙得煙霞一般,眉毛細細長長,一雙眼睛似醉非醉,看人時半開半合,那又是另一種美麗了……如果把頭髮剪了,也燙一個那樣頭髮……不不不,念頭還沒轉完就給搖散了,可不能亂剪頭髮!!

  第二天少鸞的燒就退了,開始嚷餓要吃的,老太太自然也醒來,大太太也放了心,「這真是菩薩顯靈,老太太平日的虔誠到了。」

  「菩薩顯不顯靈我不知道,不過昨晚仙子卻有一個。」少鸞喝著粥,眉眼帶笑,臉頰仍是瘦長,精神卻仿佛在一夜之間回到了他身上,「是那位仙子把我治好了。」

  大家都當他開玩笑,笑了一回,玉棠卻禁不住慢慢紅了臉。過了兩天,老太太已經願意放少鸞出門了,少鸞當天出去,晚上回來,大家都吃過了,正坐在廳裡說話,問他是否吃過,他皺眉道:「外面的菜太油膩,我都沒動幾筷子,餓得很。」老太太便忙命廚房準備吃的,少鸞說聲不必,笑嘻嘻在玉棠身邊坐下,「好妹妹,我想吃面。」

  玉棠正支著手幫少容理毛線,頭也沒抬,「我沒空。」

  「那就算了,」少鸞極失望地站起來,「我回屋去了。」

  「慢著呀,」老太太忙叫,「趙師傅做的麵條也是極好的,你嘗嘗呀。」

  「不吃了。」他把外套一脫,就往自己屋裡去。

  玉棠「哎」了一聲,「好吧好吧。」

  他方轉過身來,眉開眼笑。

  老太太也笑著攥她的手,「你快把手藝教給趙師傅吧。」

  少鸞也跟著一起去,兩人一起穿過走廊,玉棠道:「我真是欠了你的!」

  「多謝多謝,今天你請我,明天我請你。」

  片時面好了,少鸞強烈要求加辣子,玉棠不讓。少鸞道:「你這樣,明天我請你的東西可要減半了!」

  玉棠聽他話裡有因,問:「那你說說,明天準備請我什麼?」

  「現在可不能告訴你。」

  「那就沒辣子。」

  「哎哎——」少鸞服軟了,「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你從來沒去過的,也從來沒人去過的。」

  玉棠的眼睛便亮了亮,咬了咬唇,給了他半勺油潑辣子,少鸞如得至寶,在廚房稀裡呼嚕把一碗面吃了。玉棠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上海人,上海人不是不吃辣的麼?」

  「我還聽說陝西姑娘都不往嫁的呢,你還不是跑出來了?」他辣得嘴唇鮮紅,眼裡越發亮了,燈光下幾乎讓人不敢逼視。玉棠轉過臉,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敢看他的眼睛。

  「真是見鬼了……」她在心底嘀咕,「倒像我真欠了他似的……」

  第二天少鸞便實踐了自己的諾言。車子在大門口等著她,一起出門。外面下著薄薄的秋雨,她在旗袍之外加了一件薄薄的羊絨小斗篷,露出寶藍色捆細邊的月牙旗袍領以及最上面的一枚菊花扣,斗篷用兩條細帶子系著,手裡拎著一隻鑲金扣的黑色小包,腳下一雙黑色細根皮鞋,玻璃絲襪柔若無膚地裹著腿。旗袍的叉開在膝上兩寸,下車的時候繃緊了,盤得極精緻的小扣子仿佛就要跳脫出來。

  少鸞先下車打好傘,把她從車裡扶出來。她眼下已經出師了,只有那條長辮子還依稀保持著當初的樣子,卻已經不是老老實實的三股辮,而是貼著左邊歪歪地盤了一隻髻,用一隻盤絲菊花造型的簪子扣著,中間一縷依著脖子斜搭下來,襯著耳環上金剛鑽的光,一晃,一閃。

  所以少鸞忍不住歎道:「當初說你嫁不出去的話,我真該自打嘴巴。」

  玉棠挑眉道:「那就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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