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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的藝名叫做杜雁秋,乃是杜老大的乾女兒——不過這一節少有人知道罷了……」正要細說給她聽,忽然瞥見少鸞同著三五個人走進來,不覺「咦」了一聲。自打當年那件事後,傅少鸞是早已絕跡戲園了。喬天連忙招手叫他。

  他轉過臉來,先瞧見了坐在邊上的玉棠,穿一身金魚黃旗袍,正是當初做的幾件裡的一件,貼合著身段,宛如一隻上了岸的美人魚。

  玉棠也看見了他,卻別過臉去磕瓜子,只看臺上。這邊喬天問他所為何來,少鸞便說想開個上海最大的玩樂地,要有吃有喝有玩有樂,窮富皆有,老少通吃,因想把戲園子這塊納進來,所以今日來看看。

  喬天拍手道:「有這等好事,也不告訴我去。我告訴你,沒有青幫的人入股,你這生意可做不成!」

  「你哥已然入了股子了,至於你嘛……」少鸞拍拍他的肩,「你手裡有幾個錢?縱有錢,也要留著娶媳婦用,別讓人等得心急火燎——」

  一語未了,玉棠回過身來,把瓜子一擱,挑眉道:「你這話說誰呢?」

  「誰等便是說誰咯。」少鸞滿面帶笑,嘴角彎彎,「我還有事,先走了。」微一點頭,便去了。玉棠氣得牙癢癢。

  喬天看出他兩人之間的不對,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氣鼓鼓道,戲也看不下去了,好心情全叫傅少鸞攪了,便提前回去。

  洗過澡,一時半會卻又睡不著,明明已經過了暑熱,心裡卻躁得很,爬起來到花園裡練飛刀,用的是二爺平時玩西洋飛鏢的靶子,篤,篤,篤,「死傅少鸞,臭傅少鸞……」她射一刀,便罵一句,力量擲出去得到了反應,雖然天黑看不清準頭怎樣,心裡卻稍稍解了點氣。

  汽車的燈光從大門外掃進來,有人回來了,玉棠沒放在心上,直到把刀全部投了出去,方籲出一口氣。驀地感到不遠處有動靜,她警醒地喝了一聲:「誰?」

  那人慢慢走了過來,到近處眼睛便適應了這模糊的星光,是傅少鸞。他走過去把靶盤取下來,只見十幾把眉刀全擠在中央,不由贊了一句,道:「只可惜,這種飛鏢靶子也只夠你玩一次。」刀尖都透到靶子後面去了。

  玉棠劈手把靶盤奪回來,把刀一支支地拔下來,少鸞看著那刀一支支在她心裡消失,「我說你這刀到底是放哪裡的?」

  玉棠不理他,收好了刀就走,少鸞拖住她的胳膊,賠笑道:「玉棠妹妹,好妹妹,好小姐,我肚子餓得很,你去給我下碗面好不好?」

  玉棠甩開他,「我是你家廚子嗎?要吃面找廚子去!」

  少鸞笑道:「好,好,總算開口了。」

  玉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星光下,眼睛裡像是要滴下水來似的,「你不用跟我好一陣歹一陣的,我知道,你回來上海啦,有得是人陪你玩陪你樂,你也用不著拿我打發時間了。咱們只管各人過各人的,從此兩不相干。反正誰少了誰,也照樣過得樂得。」

  她說完便走,少鸞「哎」了一聲,到底沒喚住她。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裡,四下裡寂靜無比,只剩蟲聲蟄蟄。

  過了幾天,二爺和二太太從日本回來了,帶回來許多稀奇玩意兒,卻正值少鸞最忙的時候,連接風宴都沒有出席。老太太因向大太太道:「你看他忙成這樣,屋裡也沒有個人照顧,真是可憐!丫環能做的有限,早點給他找一房媳婦是正經。」

  大太太答應著,笑道:「總要等他把眼前的事忙完了再說。」

  「那是自然。現在叫他看,豈不是給他添亂?我們不妨再訪到人選,等他的事業穩定了,大家一起出來坐坐。」老太太說著歎了口氣,卻是充滿滿足的,「我一直說少鸞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一直長不大,現在,可總算是懂事了。」

  二爺湊趣道:「男人會長進,多半是有女人在背後激勵,我看少鸞沒准已經有了人了。」

  二太太先啐了他一口,「那我怎麼沒瞧見你長進?你還沒有尋著自己的心上人嗎?」

  大家都笑了起來,二爺也笑道:「看來,要表清白,我只有給少鸞打工去了!」

  二太太問玉棠的事怎樣,老太太道:「快啦。」再沒有比操持後輩的婚事更令老年人高興的事了,老太太已經興興頭頭地替玉棠辦下許多東西,又想著「少鸞未來的媳婦」,每樣多備了一份。

  大太太道:「老太太多少年沒出去逛街了,今年一年都快抵得上往年十年。」高興歸高興,眼看已近秋涼,老人家在外面受了點風,當晚就咳嗽起來,第二天大夫便上門了,說了好生靜養。

  那一陣子天氣都不好,連連地下著雨,雨絲裡夾著寒氣,傅公館裡又有人病倒了。這次卻是少鸞。年輕人向來是不把天氣放在心上的,風裡來雨裡去,有時連傘也懶得打。往常是沒事,近些日子操勞過度,身體卻已經吃不消了。他倒下得比老太太晚,燒卻比老太太厲害。叫了西醫來打針,又留下西藥。原說不過是場小小感冒,誰知幾日都沒好,生意上的事正是最後關頭,少鸞帶病又出去了幾次,病得越發重了。

  老太太急得直罵西醫不管用,命人請了中醫來,抓了大把的藥,就在屋子裡熬。又命老同看著不讓少鸞出去,「賠多少錢都不妨,你要把身子搭進去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太太道。

  少鸞便被關了起來,有緊急事都是用電話同底下人聯絡。然而到底有事是下面的人擺不平的,急得他直冒火星子。二爺二太太少容少清輪翻來看他,玉棠原先打定主意是「就當不認識這個人」,然而到底卻不過親戚情分,跟著二太太一起去看了他一次。進門先聞得一陣苦澀藥香,少鸞正半靠在枕上喝藥。皺著眉屏著氣「咕咚咕咚」往下嚥,看到二太太進來,只點了點頭,及至看到二太太身後的玉棠,一口藥險些噴出來。

  此時丫環又來喊少爺接電話,他便去廳裡了。玉棠站在門邊差點忘了給他讓路,太意外了,仿佛才幾天不見,竟然就瘦成這個樣子,一雙眼睛伶仃地往上吊了起來,面頰上泛著不健康的紅暈,下巴變得尖削,哪裡像那個風流蘊藉、談笑間風度翩翩的傅二少?

  「唉,少鸞也真夠辛苦的。」二太太也替他歎息,「你二叔要是有他一半,我就要燒高香了。」

  片刻少鸞回來,二太太問他覺得怎麼樣,他道:「沒怎麼樣!就是老太太跟我作對!再這麼關著我,我要就白忙活了!」二太太道:「你要在老太太面前吃得下飯,胖回來,老太太自然放你出去。現在別說是老太太,就是我們看著也不放心。」

  「我不過是一時吃得少點,就當減肥好了,嬸子還一向扣著吃呢,是不是?你們快去給我勸勸老太太,再這麼關著我,我要瘋了——」

  他的氣息當真已經有點不對了,這麼站著,玉棠已經感覺到他的鼻息灼熱,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呆了呆,目光在空中交匯,俱充滿了訝然和不自在——玉棠飛快地收回手,但他的額頭的溫度已經留在了掌心。

  二太太也探了探,驚呼:「怎麼這麼燙?」

  「剛喝了滾燙的藥。」少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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