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少鸞怔了怔,他跟玉棠的芥蒂雖已不再提,卻並不算消釋,彼此間還有幾分訕訕的。因此眼望向玉棠。玉棠咳了一聲,「麻煩了。」

  老太太眼角帶笑,知道這對冤家算是和好了,便推說乏困,回去睡覺,大太太便也回去了,二爺二太太一早回了房,少容擔心剩他兩個人在一起不自在,還想陪著,卻被少清纏著回房補功課,一時廳裡只剩這柔靡的音樂。

  兩個人都沒出聲,大廳空闊,燈光柔和,玉棠平時總顯得鋒芒逼人的眉眼,此時仿佛也柔和下來——仿佛一個平常弱女子——愈是靜下去,樂聲便越顯得低迷而柔情四逸,腳步依依,倒是意外的契合。

  這氣氛讓人有點不自在,少鸞想找點話說,卻無從開口。畢竟他說了不管她嫁人事了,兩人最基本的關聯便被打破。雖然同在一個屋簷下,對彼此卻極少瞭解。他咳了一聲,想從喬天聊起,卻聽玉棠一笑,「嘿,我一下都沒踩到你的腳。」

  聲音裡帶著笑意與得意,看來她倒是跳得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那是他故意讓你踩的……」少鸞順口說著,迎上玉棠不解的眼神,才知道自己洩露了天機,呵呵笑了兩聲,拿別的話混過去,道:「喬天這小子,腦子靈光,心思活絡,跟他在一起,不會讓你無趣吧?」

  「他是挺好玩的,還說明天帶我去騎馬。」

  哧。少鸞在肚子裡笑了一聲。喬天這小子,套路都是學他的。跳舞的時候故意讓女人踩兩腳,看她們慌亂且不好意思的樣子。騎馬就更好了,女人騎馬多半是不大敢的,他可以體貼地替她牽著馬,仿佛要牽著到天涯海角去,再手把手地教她怎麼踩好蹬子,怎麼樣拉好韁繩,最後定然可以共乘一騎,耳鬢廝磨。

  再往下,就可以帶去山裡或者海邊……

  「你笑什麼?」

  玉棠問。他左嘴角微微翹起,頰邊一道笑紋隱隱閃現,眼中碧清,在燈下光潤照人,生得好是好,只是神情古怪。

  「咳,沒、沒什麼——我在想你要穿什麼衣服去,你有騎馬的衣服麼?」

  「騎馬要什麼衣服?」她在馬背上跟平地上似的。

  「比如說,你總不能穿這一身去吧?」

  她身上穿一件月白斜襟中式上衣,因為作了掐腰及中長微喇叭袖的改良,倒不顯老氣,底下是一條百褶裙——這一定是少清陪著去買的衣服,打扮得像個女學生。

  「穿褲子就是了。」

  「什麼褲子?你置辦了西式褲裝嗎?還有鞋呢?」

  玉棠還真沒想到在這裡騎個馬還有這麼多講究。

  少鸞道:「算了,明天我帶你去吧。」

  她看出他有意修繕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願意合作,但是——「我不剪頭髮。」

  眼睛裡孩子似的固執的防備——少鸞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好好,不剪。你說我當初勸你剪,不是為你好嗎?只是眼下既然有喬天這麼個喜歡老辮子的,我還多什麼事?」

  「哼,少容姐說,一個人只要真心喜歡另一個人,是連那個人長什麼樣都不會在乎的,何況一條辮子。」

  那可未必。少鸞在心裡說,至少我對這種留長辮子穿洋裝的女人就很難感興趣。不過,為著兩人之間的和平,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

  第二天便將騎馬裝採買齊全,包括小小貝雷帽和馬靴。然後由喬天來接玉棠赴馬場。少鸞則打回家補個覺,卻接到白露露的電話,問他一樁事。

  這白露露是上海有名的紅舞女,交際花,打情罵俏未必都是真,但少鸞卻著實欣賞她,因為她的的確確不負「美人」這兩個字。在傅家二少爺的心中,但凡是個女人,就有必要將自己收拾得入眼一些。好比一株盆栽,有些妙態天成,有些需費人工。而白露露便是天成與人工最得益彰的代表。又因為她在上海名流圈子裡頗有地位,倒有不少人要煩她穿針引線,因此聲名更是如日中天。少鸞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跟白露露卻一直關係不錯,以至於老太太誤會他要娶個舞女進門。

  當下兩人約定見面的地方,就在白公館不遠處的一間德國人開的咖啡廳。外面倒是少有的好天氣,大朵的雲擋住太陽光,又因為早上的一陣雨,天氣顯得格外涼爽,白露露伸了個懶腰,道:「這樣的日子,坐著便想睡,睡了又覺得浪費光陰,哎,應該找個地方舒舒筋骨。」

  少鸞笑了,「不如去騎馬呀。」

  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贊同,白露露雖然嬌滴滴的,馬術卻是不弱。兩人換好了衣服進去,寬闊馬場上三三五五的人宛如小黑點。

  白露露騎了一陣,出了一身汗,身上輕鬆不少,便停下來歇著,馬場的人已經送了水和冰鎮楊梅湯來,兩人坐在涼棚底下,白露露問:「找著沒有?」

  「啊?」

  「我看你在馬上看了半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少鸞勾起嘴角笑了,「你真是火眼金睛。」當下把喬天和玉棠的事說了。

  白露露和喬天也是相熟的,聽了笑道:「那倒是件美事,只是喬天做什麼都只圖新鮮,但願你這位遠親拿得住他。」

  「按心志來說,她倒也不笨,只是這裡……」他點點腦袋,「木了一點。」

  「那便要你這個當幹哥哥的多多提點啦。」

  「好容易把這個燙手山芋拋了出去,我可不想再當這個苦差。」少鸞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讓白露露歇著,自己騎著馬繞馬場跑了一圈。

  這馬場的老闆是青幫的杜老大。杜老大原是馬販子出身,這是上海灘最大的馬場,青草茵茵,一眼望不到邊際,他打馬兜了一整圈,都沒見著喬天。

  喬天要騎馬,沒理由不到這家馬場來啊。啊,他知道了,一定是關玉棠馬術不錯,喬天找不到用武之地,因此帶著她去哪個僻靜處去了。呵,他自然是占不到她便宜的……

  馬一直往偏僻處走,整個馬場都是圈起來的,三面是柵欄,只有南面是山。初夏時節,草木繁盛,也正是蟲蛇繁殖的時候。馬蹄在長草裡踏過,人和馬都瞧不見底下事物,忽然那馬一聲長嘶,瘋了似的奔了出去,險些把傅少鸞甩出去。饒是百急中拉緊了韁繩,馬卻停不下來,一路狂奔出去,養尊處優的傅家少爺哪裡經過這陣勢,已經駕馭不住它,連忙大聲呼救。

  玉棠和喬天正在樹下聊天——正如少鸞所料的那樣,玉棠的馬術顯然大出喬天意料之外,眼見「教佳人騎馬」的韻事無望,便拉著她好好歇歇。正在給她講哥哥喬遠的江湖故事,玉棠聽得很入神。正講到喬遠單刀挑了對頭的場子,巡捕房的人卻突然出現,呼救聲便在此時傳來,一匹馬從面前一晃而過,兩人俱感到一陣涼風撲面。

  「好像是少鸞的聲音,」喬天遠目,「怎麼了……你幹嗎?」

  「沒聽到他在叫救命嗎?」玉棠已經翻身上了馬,眨眼間已飛跑出去,底下的話,喬天已經聽不見了,「——飛龍寨在江湖上可是亦俠亦匪的——」

  她的馬術精奇,轉眼已經追近。但前面那匹馬卻像是已經失去了神志,跑得快極了,一身白馬如雪,端的是匹好馬,馬腿上卻有一道烏黑痕跡,一直滴下來,可它太快了,玉棠看不清。停下馬來檢視地面,草尖上被沾上了一點點烏黑液體。

  她臉上一變,追上去大聲向騎手道:「跳下來!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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