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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我不餓。」她小聲回答。

  「不餓才怪!」他嗓門更大,「你是嫌這食物太差﹑太難吃了嗎?我告訴過你,這不是高級餐館,沒有奶油蟹腳或腓力牛排,有個煮熟的馬鈴薯就不錯了!你少拿絕食來對付我,我不吃這一套。你如果不吃完這些,就沒有新的食物,你聽明白了沒有?」

  「我……明白。」她低低的說,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她還敢一副委屈狀?智威煩躁地把馬鈴薯遞給她說:「你吃,現在就吃!」

  她很快的拿過去,慢慢剝著皮,一臉的淑女樣。

  「馬鈴薯煮軟了,就是老美的主食之一,有人還愛吃得不得了。」他又加一句,「至少比我的牢飯好多了。」

  「我知道,我在學校常常吃。」她細細地咬一口說。照她的口吻,彷佛他在勸她﹑求她吃似的!智威忿忿然的轉身,忙了一早上,該說的話沒有說出口,不該說的卻說了一堆,現在他們居然在討論菜單!她一點都沒有崩潰,仍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可見她的心有多硬,連他的弓都無處下手。她既忍得住,不哀不求,他就不必為她發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回過頭,見她的馬鈴薯才吃一半,他命令地說:「你一定要給我吃完,早餐﹑中餐﹑晚餐都不能缺。」她點點頭。「如果你一餐不吃,我就打電話到薩城監獄,讓你父親和哥哥也餓一頓,清楚了嗎?」他不放心,臨時想起又威脅道。

  她眉頭微皺,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但仍然點頭。智威鎖上門,心情比早上出發前更壞。她什麼都沒有要,害他辛苦搬了這麼多東西來,不是白癡是什麼?他牽著馬走了兩步,突然想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灰紫的指甲。她是冷的,但不願意說,可她能再撐一夜嗎?東西反正拿來了,就「賞」她一些,又有何妨?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卸下棉被,隨手拿了一瓶水,放到小木屋裡。她驚訝地看著他。「我可不想出人命,再為你坐牢。」他冷冷地說。

  回程上,智威的心情愈來愈沮喪,計畫多時的復仇,碰到了倩容,全都大幅度修改,成了一場大爛仗。他是以陰狠出名的,練習了兩年的作風,一向無往不利,怎麼換了她,氣焰就像缺氧的火苗,燃了即滅呢?

  到了農莊,他的一雙泥鞋踩髒了地板,他這才發現,他忘了騎馬,是一路傻傻走回來的。如果馬會說話,現在馬廄及草原上,一定佈滿了「主人發瘋」的閒言閒語。但他自己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倩容已經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漸習慣了這個小木屋,每天除了禱告外,就是用乾草編織東西。牆角一排擺著十字架﹑小花﹑動物和說不出名堂的抽象圖形。倩容的技術並不好,只是憑著細心和耐心,一枝枝折著束著,用以打發那大量的空白時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來,永遠是判官的嚴肅臉孔。她覺得自己夠柔順了,甘心受罰,也不抱怨訴苦,可他就是不滿意,仍處處找機會要挖苦她。更令人費解的是,明明要她嘗牢獄生活,但送了棉被後,昨天他又送了燭火。今天乾脆替她帶換穿的衣服來。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親和哥哥嗎?她相信那個幽默風趣的智威還是在的,只是被憤怒恨意阻擋包圍,沒有一個出口之處。有時,她想笑他,又無來由地為他心疼。

  夜又開始了,她點燃蠟燭,今晚濕氣極重,點了幾次才著。搖晃的火花在屋內投射出許多影子,恐懼少了些,多了幾分浪漫。她想起濟慈一首詩的片段: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時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群星之中隱藏著臉龐。

  好美的詩,關於愛情的,卻是一輩子未結婚,也未談過戀愛的凱莉修女教她的。倩容當時不懂,如今有些意會,都是因為智威。一陣寒風吹穿屋的縫隙,沒兩秒亮如白畫的閃電伴隨著如巨斧劈地的打雷聲撼動了整個山區。大雨嘩啦啦地猛傾而下。接下來她可忙了,小屋不斷漏水,她移了幾回床,才找到一個乾爽的角落。

  山頂離天近,幾朵巨大烏雲的戰爭,就特別強烈驚人,不斷的擊閃威吼,彷佛世紀末日的景象,連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嚇得躲進被窩裡。這老舊腐朽的小木屋會不會觸雷焚燒?會不會連根拔起呢?她以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為自己被狂風吹走了,整個人像在震盪的海上,一顆心也惶然無措。第一次,她怪智威﹑氣智威把她留在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龍或毛象出現,她也不會訝異!慢著,是有猛獸的吼叫聲!她由被裡鑽出頭來,雨勢已小,她比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間雜亂的各種聲音。

  踩著積水的地,她努力點著熄了的火,那紅光立刻映出一塊剝落的牆,一隻尖利的爪和一雙磷火般的眼睛。她一驚嚇,連人和蠟燭都跌入水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為自己完了,鐵定會被野獸活活咬死。但木屋猛然震搖,大塊木材傾裂,野獸的吼叫更大,還雜著尖銳的狂嗥。看來有兩隻以上,在這雷雨之夜,它們爭這塊幹暖之地,爭她這血熱之人,所以打得不可開交。她絕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險,也總比這兒安全。她很大膽地穿過那道裂牆,剎白的閃電,讓她看清那可怕的獸是似豹的大山貓。山貓一般不傷人,但饑餓或見人落單時,就會一撲而上,尤其這番激烈的格鬥,早引發它們殘忍的獸性,到時勝利者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再也沒有思索的餘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她蒙頭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

  山路崎嶇﹑草木夾纏﹑視線不明,倩容步步都像踏入陷阱。她走得極慢,因為獸的嗥吼老在耳旁,內外的憂急交迫,令她忍不住哭出來,雨水混著淚水,全身不斷地顫抖著。她想到農莊,但有目標也等於沒有,因為不知道走哪一個方向,只能盲目前行。

  「智威,救我!」她終於崩潰地喊著。那破碎的聲音被雷聲蓋住,她又喊,仍是細微無力。此刻鬼魅也不可怕了,敵人變成眼前的那些樹,它們長得一樣,又全部擋住她的去路。雨漸漸停了,她靠著一顆粗大的樹幹,前進或後退,對她都是迷失,所以她不再動了,任深黑的莽林吞噬她。

  智威的飛機是今天一早到農莊的,那個猛打呵欠的駕駛員還嘮叨個不停,差點在雲霧裡撞山。昨夜雨下得真大,沿海有颶風,內地有龍捲風,彷佛地球的雲層全都集中在洛磯山脈的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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