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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室陰陰的,有著封塵許久的味道。雅芯在樓梯底站了一會兒,面對著洶湧而來的感觸。曾經,母親在左邊的小房間鋪上一層乳白色地毯,刷上粉紅色油漆,放了一層層玩具,陪她露營、扮家家酒,天天唱歌、說故事給她聽。

  不知何時,地毯沒了、油漆脫落,變成了一個個堆積的箱子,上面結著蜘蛛的網絲。

  突然,另一盞燈亮起,父親的新婚太太呂麗蓓在她背後說:「我們下星期要裝修地下室,所以先叫你來清理,免得丟了不該丟的。」

  「我哥哥來嗎?」雅芯問。

  「他說太忙不回來,叫我們看著辦,他不在乎。」呂麗蓓說。

  雅芯轉頭看著這四十來歲,風韻猶存的女人,她來自大陸,離過婚,是父親醫院裡的護土,也曾照顧發病後的母親,如今順理成章地當了彭家女主人……

  雅芯對她有種說不出的排斥感,於是冷冷地說:「他當然在乎,我會幫他整理。」

  那拒人千里的眼光,讓呂麗蓓自覺沒趣,蹬蹬地上樓,留下雅芯一人與獨處回憶。

  那女人處處大興土木,想把母親的痕跡一一剷除,唯獨這些箱子不敢碰,因為上面皆用中英文寫著「介輝,一年級」、「雅芯,托兒所」……等字眼,一級級上去,各存著他們每一年學校及生活的足跡,作業、圖畫或獎狀都在裡面。

  介輝,從出生到十二年級,很完整的十三箱,雅芯,只有十箱,到九年級為止,因為在她十五歲那一年,母親便心神喪失了。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周,她還和母親設計著邀請卡,討論派對型式和看什麼電影,兩人聊到很晚才睡,一切都很正常。

  沒想到第二天清早,她去喊母親要訂蛋糕和買感謝禮物時,母親卻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怎麼也喚不醒。

  那是一段混亂時期,腳底的地不斷地震盪,她感到害怕、驚愕,出差的父親回來,讀大學的介輝也趕到,全守在病房前。三天后,母親是睜開眼了,但已不言不語,誰都不認識,留在世上的只剩下沒有反應的軀殼。

  其實,事情的發生,早非一日、兩日了,只是沒有人刻意去討論。父親忙醫院,介輝返學校,就剩雅芯,天天回到空寂的家,面對失去了靈魂的母親。

  雅芯與母親曾經非常親密,她早感受到母親的不快樂。母親陪她一塊兒彈鋼琴、畫畫、拉小提琴、跳芭蕾和做功課,如此的盡心盡力,但似乎總伴著濃濃的愁緒。

  有時,母親會在浴室,哭好幾個小時,會和父親大吵,會幾天不說話。

  「我有病,我需要心理醫生。」母親曾說過,但始終沒去就醫,也因為她控制得太好,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健康快樂。

  然而,就只一夜,母親即和她斷了聯繫,丟下她和從未過完的十五歲生日,成了心頭的創傷,也被迫隨她一起長大。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七年來,沒有人告訴她答案,七年來,母親毫無起色,住進療養院。這些紙箱,全是母親的愛,也是她永遠沒有機會去回報的愛,教她如何忍心翻閱呢。

  她在微弱的燈光下坐著,默默地掉淚。

  介輝,你是真的遺傳到父親的粗心,還是不敢面對呢?!

  天光慢慢地由狹小的窗口逸去,蹬蹬的腳步聲又傳來,呂麗蓓探個臉問:「還沒弄好呀?」

  雅芯不看她,故意用英文說:「這是我的家,你還想趕我嗎?」

  呂麗蓓頓一下,陪笑說:「哎呀,我的小姐,不過是告訴你晚餐快好了。」

  「我不在家裡吃。」雅芯說。

  「哦,是要和履宏出去嗎?」呂麗蓓問。

  雅芯不理她,逕自走向第一個箱子。

  再次碰了個釘子,呂麗蓓頗不高興,但又不能罵,只好嘔著氣回到廚房。

  在雅芯面前的紙盒,用紫色簽字筆工整地寫著英文的九年級。那一年,她酷愛紫色,床單、窗和小飾品全用紫色系列。

  她伸手拿到的第一件東西,是她親手做的母親節卡片,淺紫的蕾絲和深紫的緞帶,上面寫著:

  給我最美麗及最親愛的守護神伍涵娟女士,她可以無條件命令我做三件事,兌現日期——我的一生。

  這是她首次全用中文寫的卡片,母親感動地笑著說:「我就命令你三件事,選擇你自己喜歡的事業,嫁你自己真正愛的人,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

  「啊,那太容易了。」雅芯不高興地說。

  「不,一點都不容易,有人一項都做不到呢,」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我要怎麼向你解釋呢,你仍然如此年輕……」

  「哎呀,不管啦,我說的是為你做的事,不是為我自己,你可以許願呀。」雅芯撒嬌的說。

  「我都這把年紀了,若還有希望的話,不過就是希望介輝和你幸福快樂而已。」母親回答。

  是嗎?若要子女幸福快樂,做母親的怎能莫名其妙地就由世間遁去呢?

  雅芯放下卡片,又拿出一串彩色的紙鶴。是呀,那陣子她迷上中國折紙,還和母親去民俗會展示上唬得洋人們一愣一愣的。她最棒的技巧,就是左手彈完一首鋼琴曲,右手折完一隻紙鶴。

  沒想到母親全當寶貝留著,這只淡藍的是貝多芬的「月光」,粉綠的是蕭邦的「小雨滴」,霞紅是舒伯特的「野玫瑰」……

  她還要繼續看嗎,沒有母親,它們還有意義嗎?

  或許介輝的不聞不問是對的,把一切丟在腦後,任父親去再婚,任母親寂寂等死。

  紙箱最底部是厚厚的一疊資料,上面還小心保存著一張獎狀。呀,是她第一個大榮耀呢,他們那個科學小組,得了全紐約州中學比賽的第二名。

  「我們彭家又要出個醫生了。」父親高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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